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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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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时,他有些发烧,便慌忙叫来母亲,但他又不敢对她说明病因,便装做没病的样子,起床后就走出家门。 他觉得街道和行人就像远处的烛光一样,在他眼前闪闪发亮。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显得十分低沉,坚实的物体像是空的,一切都如梦幻般脆弱,捉摸不定。在他看来,万物都很冷漠,异常残忍。自私。他觉得斐都斯塔人谈论的成千上万件事情都和他无关。为什么无人知道他的痛苦,对他表示同情,或跟他一起诅咒、惩罚那两个奸夫淫妇?他走过几条街道,来到人们夏天散步的地方。那儿也是一片凄凉,树木全都掉光了叶子,地上的沙土湿漉漉的。他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前走去,似乎想用膝盖撕开那件绊腿绊脚的教士长袍。这是命运对他的嘲弄。 德·帕斯认为,安娜的丈夫应该是他,而不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现在已是中午了,但那家伙还没有动手杀人。从早晨七时起,他就应该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了。人世间的事情也真怪。堂维克多有权利为自己报仇雪耻,却没有这个愿望;他有这个愿望,恨不得将梅西亚千刀万剐,却又没有这个权利。他是个教士、神父,是个受俸的牧师。命运从各个方面在嘲弄他,讥笑他。他脑海里突然想到所有的神灵好像都在讥笑他这个斐都斯塔的讲经师。 他那两条强壮有力的大腿踢打着教士服,发出嚓嚓的声音,仿佛身上戴上了砸不烂的镣铐。 德·帕斯不知不觉地走过了梅西亚客居的那家旅店。他知道,这时堂阿尔瓦罗一定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床上。如果堂维克多早晨没有在奥索雷斯家的花园里将他拦住,那堂阿尔瓦罗这时一定在床上休息。昨夜快乐了一夜,也该好好休息了。他这时就可以跑进他的卧室,将他活活掐死,就在他的床上,在枕头边……他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就说明他胆子小,怕他母亲和世人,怕法律的惩罚,怕闹得满城风雨,怕成为人人皆知的罪犯。他只满足于无风无浪、死水无澜的平静生活。他是个懦夫!是男子汉,就应该上楼去杀了他。如果世人、愚蠢的斐都斯塔人、他母亲、主教,甚至教皇问他为什么杀人,需要的话,他会在布道台上大声地回答:“听着,你们这些蠢人!你们问我为什么杀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妻子,因为我妻子欺骗了我,因为我尊重她的肉体,保住了她的灵魂,而她这个无耻的女人却盗走了我的灵魂,我并没有碰一碰她的肉体……我杀了他们俩,因为我忘了医生说的话,环境的影响会使人的心理发生变化。我不知道她貌似神圣的躯体其实也是凡人的肉体。我以为她的躯体是圣洁的,谁知她躯体上的毒疮毒害了我的灵魂……我杀了她,是因为她欺骗了我。当初,她两只眼睛盯着我,不停地呼唤我心灵上的兄长……我杀了她,因为我应该这样做;我杀了她,因为我能这样做,因为我有力气,因为我是男子汉,因为我是头野兽! 但他没有杀人。他走到门房那儿,打听路过斐都斯塔的那个瑙普利亚大主教在不在旅店里。 “他出去了。”门房里的人说。 他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谢客,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踱起步来。 他坐下来,写了两页纸,那是给庭长夫人的一封信。他读了读,随后又撕得粉碎。他又踱起步来,踱完又写,写了又撕。两只手一直使劲地抓自己的头发。 在他撕碎的信里,他时而哭泣、呻吟,时而怒吼、咒骂,时而恳求……有时,那些由墨水汇成的弯弯曲曲的沟渠就像排泄讲经师肮脏灵魂中的污水的排水沟,满腔的怒火和受到压抑的淫欲像都稠的浓血一样顺着这一条条排水沟汹涌而出。有时,他又像一只多情的斑鸠,毫无怨恨地回忆起当年的友情和亲密相处的美好时日;回忆起表示在精神上永远忠贞的微笑和将来在天国相见的誓约。他还回忆起在鲜花朝露的夏日清晨,他们之间进行的一次次有趣的交谈,他们畅叙现世的幸福。然而,就在斑鸠的啼鸣声中,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安娜为什么不想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拯救?为什么要离开他,不和圣徒相伴?为什么要抛弃和一个忠心耿耿、值得信赖的人的友谊?她究竟为了谁?就为一个唐璜式的人物,为一个冒充斯文的乡下纨绔子弟,一个假“巴黎人”,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笨拙的纳克索斯①,一个石膏制作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在地狱里也因其浮夸、空泛而招人厌恶的人? ①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我已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他。那完全是肮脏的淫欲。你爱的是他那软绵绵的肉体,爱他那一身精工制作的服装、熨烫平整的衣冠、漂亮的靴子、强壮的骏马、虚假的声誉、放荡不羁的丑名、怪僻的性格和游手好闲的恶习……你真虚伪,完全是个虚伪的女人!你这个荡妇注定要被打人地狱,因为你卑鄙、无耻、欺诈、假情假义……”写到这里,讲经师怒不可遏,立即将那几张纸撕得粉碎。他不会写那种骂人不用粗言恶语、杀人不见血的信。他认为,这样的信是不能装在信封里交给那个女人的,尽管她罪有应得。与其用装在香喷喷的信封里的充满恶言毒语的信伤害她,还不如拔出匕首刺她一刀更体面。 他再次提笔,竭力控制住自己,但这次写的信,不仅暴露了他愤怒的心情,而且,也显露了他隐藏在内心的感情。于是,他自己成了欺骗世人的伪君子、色情狂。“是的,”他写道,“尽管我不承认,但我确实想得到你。我从内心深处爱你,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就像我在呼吸,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行动一样。我想占有你,想告诉你,爱情,我们的爱情是最重要的,其他的玩意儿都是谎言,都是无稽之谈,都是小孩耍的把戏。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爱你。在必要时,我们可以离开这儿。我也可以甩掉我的假面具,脱下我的法衣,还我的本来面目。在这儿我做不到这点,我要远离此地。是的,亲爱的安娜,是的,我也是个男人。难道你过去不明白这点吗?是不是因此你欺骗了我?那你听着,我可以一拳就将你的情人砸扁。你要知道,他怕我,我只要瞧他一眼,他就害怕;在僻静的地方我们面对面地遇上了,他就会逃之夭夭……我是你的丈夫,关于这一点,你对我用各种方式承认过。你那个堂维克多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你看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居然毫无怨言。我才是你的主宰,关于这点你对我起过誓。我能支配你的灵魂,这是主要的。你整个儿都是属于我的,因为只有我才真正爱你,那个斐都斯塔无赖和那个阿拉贡人不会真正爱你的。安娜,我们俩知道的那些事情,他们知道吗?那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忘记了……就为了那个跟全城的坏女人都乱搞过的公子哥儿……” 堂费尔明把这封信也撕了,而且撕得比其他几封信还碎。他没有能将这些黑白两色的小纸片扔进字纸篓里,结果,纸片像雪花似地撒了一地,他就踩着这些小纸片在房间里怒气冲冲地来回踱着步,脑子里想着如何用比墨水和纸张更好的办法来发泄心头之恨。 他再次离开家,来到奥索雷斯家对面的新广场,在柱廊下来回走着。 情况到底怎样呢?堂维克多发现什么了吗?没有。如果他发现了什么,那一定早就传开了。要是堂维克多拿猎枪打了堂阿尔瓦罗,或者他们俩准备决斗,那大伙儿早就知道了。看来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 天黑下来了。讲经师趁黑在奥索雷斯家的门口来回走了两三次。他想听听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想叫门,却又不敢这样做。他去干什么呢?是谁请他去的呢?过去他在这儿使人言听计从,身价很高,现在却谁也不请他来。他不能这样冒冒失失地进去。“再说,”他一边离开那座房子,一边想道,“万一我面对面地碰上了她,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即使那个窝囊废丈夫原谅了她,我也不会原谅她的。如果她落到我的手中,我会对她怎么样,这只有上帝知道了。不行,我不能进去。一进去,我就毁了自己,也毁了他们。” 他回到了家里。 唐娜·保拉走进书房里。他们俩谈到生意方面的事,谈到主教府内发生的事情和其他许多事情,就是没有谈到母子俩最关心的这件事。无论是儿子还是母亲,都不愿谈这件事。 唐娜·保拉本来不知道那件事,她是买通了佩德拉才知道的。另外,她有时通过她的密探,有时通过自己直接观察,明白自己的儿子已无法控制庭长夫人了。她过去咒骂庭长夫人,是因为她认为她是自己儿子的情妇,现在她讨厌安娜,是因为安娜的蔑视、嘲笑和欺骗伤害了她,是因为堂阿尔瓦罗这小子居然瞧不起她儿子,将他丢弃一边!作为母亲,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唐娜·保拉非常生气。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世上最好的人。爱上他是一种罪孽,因为他是个教士,但欺骗他,在他心灵上捅一刀,则是更大的罪孽……糟糕的是,他自己吃了亏,还没法出气! 唐娜·保拉最怕自己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恶气,一时冲动,犯下大罪。她无法安慰他,给他出主意,心里十分焦急。 唐娜·保拉突然想到一个惩罚奸夫淫妇,特别是严惩那个花花公子的办法:将这桩私通的丑事张扬出去,以便激起堂维克多的愤怒,使他像堂吉诃德一样挥动长矛将堂阿尔瓦罗刺死。不过,这个办法最好不要告诉费尔明。 唐娜·保拉在书房里进进出出,和儿子随意聊天,观察他的神情。她见儿子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双手颤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知道他内心非常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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