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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这是女主人和“奴隶”之间存在的唯一秘密,也是她对他进行的唯一的一次暗算。不过,这次暗算没有造成不良后果,对萨皮科来说,反有很大的好处。所以,他一如既往地尊重唐娜·保拉。她见他不但不恨自己,反而很高兴,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如此。他呢,对女主人的这个骗局反给自己带来了好处,非常高兴,也真想对她说点什么。但结果是两人都缄口不言。有时见到了也不过互相看上几眼,仿佛试图从对方的脸部探测内心的秘密,至于话嘛,还是一句也不说。唐娜·保拉耸耸肩膀,弗罗依兰则摸着下巴上刮过的硬胡子茬,微微一笑。

  他们俩的关系中,最要紧的是金钱。账目总是算得清清楚楚,不差分毫。弗罗依兰非常老实听话,一来他认为应该这样,二来他也不敢捣乱。在这个家里,财务方面的事像宗教一样受到重视。堂费尔明从小就像对待宗教信仰一样严肃地对待金钱方面的事情。“红十字商店”就在下面,从讲经师家去那儿,并不像流言蜚语说的那样经过地下室,而是经过开在底层隔墙上的那扇门。唐娜·保拉这时正在平台上一张绿桌子前,翻阅着账册,一次又一次地清点着弗罗依兰交给她的装在油渍斑斑的袋子和筐子里的金币、银币和铜币。弗罗依兰站在女主人清查账册的平台下面一级的台阶上。她很像一位女祭司,而他则像“拜金教”中的一个侍僧。堂费尔明见到这种情景,心里便会产生对母亲的迷信和尊敬,他见到她的脸异常苍白,很像密涅瓦①,也就是希腊神话中雅典娜的黄色象牙雕像。

  ①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那天夜里讲经师没有下楼去店后看望她母亲,他感到讨厌,设想那儿聚集着一潭肮脏的死水,腐臭不堪。他隐隐地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丁丁当当的金币银币的碰击声。虽然距离较远,但由于整座房子十分寂静,这声音还是能听清。那提琴犹如闪烁的群星一般以颤抖的声音划破夜空的宁静。这时演奏的已不是玛加里塔①那纯洁无邪的眼中见到的浮士德的感情上的烦恼,提琴家缓缓地拨动琴弦奏出的是特拉维亚塔②临死前的哀鸣。

  ①《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②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贝尔蒂的《特拉维亚塔》中的人物。

  讲经师见一个街角出现一个身影,此人步履不稳,时而走在人行道上,时而走在街上。他是堂桑托斯·巴里纳加,正朝自己家里走去。他家就在对面人行道旁,离讲经师的家只隔三个门洞。讲经师见他走到自家的阳台下才认出他来。然而,刚才一直自言自语着的巴里纳加走到拉提琴的这家人家旁边时,停下脚步,不自言自语了。他脱下那顶绿色锥形帽,抬头细听,看样子他对音乐很内行。他不时点头表示赞许……他对这只曲子很熟悉,认为不是《特拉维亚塔》,就是《吟游诗人的苦难》。总之,这是只好曲子。

  “妙……极了,”他大声地说,“祝贺你,奥古斯蒂尼托!这是真正的艺术,不带任何商业味儿……在这块盗贼横行的土地上……”

  “他是蜡烛商的儿子,”他朝一边的地上看了一眼,仿佛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比他矮一截的人。提琴声戛然而止,堂桑托斯转了一下身子,好像在寻找失去了的音符。这时,他在自己的面前见到一块被路灯照亮的金字招牌:红十字商店。

  巴里纳加戴上帽子,在帽檐上拍了一下,又伸展一下胳臂,在马路中间踉踉跄跄地走着,大声说:

  “强盗!先生,您是强盗!”他又压低声音说,“我一个字也不收回……你们是强盗!讲经师先生,你和你母亲都是强盗!”

  巴里纳加是对着商店的那块招牌说的,但讲经师却感到脸颊火辣辣的。他趁那邻居还没有发现自己,便立即离开阳台,走进房间,还悄悄地关上玻璃窗,只留一点缝隙,让自己能见到对方,却又不被对方发现。为了更保险,他拧暗了煤油灯,将它拿进卧室里。之后,他又回到阳台上,暗中窥视这个醉汉的行动,窃听他的言语。他平时一直瞧不起这个人,那天夜里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对他说的话这么重视。以前也有好几次在这个时候讲经师听他在下面嘟嘟哝哝,但还是照常工作,从来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听听他在讲些什么。他清楚地知道,巴里纳加赖以为生的小五金店的倒闭全怪他费尔明和他母亲。然而,谁会去理睬这个酒鬼和穷光蛋的抱怨呢。

  巴里纳加继续说:

  “是的,教区法官先生,你是个强盗,是个佛哈先生说的买卖圣职的人……你还是个自由派,是个地地道道的自由派……”

  见“红十字商店”里没人理他,堂桑托斯便朝商店紧闭的大门走去。他离门越近,自己映在门上的影子越低,一直到那影子和自己的下巴一般高。他将门当德·帕斯看待,对它说:

  “你这个骗子,毁了我一家!你使我成了异教徒,成了共济会成员。是的,先生,我现在是共济会成员,我是为了报复,为了……打倒混蛋教士!”

  他说话声音很大,在街角巡逻的巡夜人也听到了。巡夜人叫贝贝,是他的好朋友。喝醉了的巴里纳加见到了朋友灯笼里射出来的一束强光。巡夜人贝贝认出堂桑托斯后,慢慢地走过来。

  “晚安,朋友,你是个老实人,我很尊敬你。可我认为教区法官是个强盗,他是守旧派,偷吃圣饼的贼,偷圣烛的混蛋,教会里该死的土霸王!抽枝烟吧。”

  贝贝接过香烟,放好灯笼,将长矛靠在墙边,严肃地说:

  “堂桑托斯,该回去睡觉了。您要我帮你开门吗?”

  “什么门?”

  “您家的门……”

  “我已没有家了……我成了乞丐了,难道您还没有看出来?您瞧我穿的什么衣服,什么裤子?我女儿呢,她也不正经,让那些神父给拐走了。不过,不是这个……这个神父抢了我的生意,害得我倾家荡产……堂库斯托蒂奥骗取了我女儿的爱情……现在我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连锅子也没有……大伙儿说我爱喝酒。贝贝,不喝酒,我又干什么呢?要是没有你,没有酒,我这个老头儿真不知怎么办?……”

  “走吧,堂桑托斯,回家吧。”

  “我对你说过,我没有家……别管我了,我这儿还有事呢。你走吧,走吧……这是个秘密……他们以为没人知道,可我却知道……我在窥探他们,听他们说话…你走吧,别问我了……你走吧。”

  “可不能大喊大叫,堂桑托斯,这儿的住户对您有意见……我是……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他们是有意见,可我是个穷光蛋……你走吧,让我跟这帮强盗在一起。否则,我就拿长矛打烂你的脑袋。”

  巡夜人报着时间,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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