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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楼梯顶端的环形平台中央,是一座古老的壁式挂钟,白色的钟盘上镶着记时用的罗马数字,一长一短的时针在白底上显得格外分明,好像时间老人在随时监视着这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的确,一次真正的约会就要来临。如果说杰克与露丝的邂逅是在昨晚船艉甲板上露丝欲跳海的刹那,今天一整天的交谈不过是露丝出于礼貌和谢意的回访;而此刻却是站在钟楼面前,背对楼梯的杰克主动向露丝发出了邀请。但这第一次约会还远不是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相互倾心爱慕的时刻,他们既没有罗米欧朱丽叶那种一见钟情的青春冲动,也没有出于某种肉体欲念的狂热刺激,毕竟一个是天马行空、四海为家的流浪艺术家,一个是已订了婚的上层社会少女。尽管他们相互吸引,互有好感,但彼此都十分清楚各自的身份,更清楚人世间有些事情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那么,杰克为什么要约会露丝呢?

  忐忑不安的露丝一边登上楼梯,目视着杰克的背影,一边在心中询问着自己;他会约我去做什么呢?为什么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来了呢?

  对于露丝来赴约,杰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坚信她会来,会不加犹豫也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而来,至于为什么对露丝如此有信心,杰克也说不清楚,是缘份?是观察到的露丝对上流社会的逆反心理?还是两人之间隐隐约约产生的默契?总之,杰克相信自己的判断:露丝一定会来。今天他要给露丝一个真正愉快欢乐的夜晚,让她把一切烦恼、忧伤统统忘掉,至少在泰坦尼克号的这个晚上。

  像是计算好了分分秒秒,像是杰克的身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就在他以极其优美潇洒的姿态回转身来时,露丝正好走在离他几步远的台阶上。已脱下黑色礼服的杰克,此时身着银灰色束腰的西服背心,露出他庭美体魄的身材,别有一番风度,他向露丝伸出了自己的手,但这次没有接过露丝的手去吻它,而是亲切地将露丝拉到身边,热情洋溢地问:

  “想参加真正的舞会吗?”

  泰坦尼克号三等舱,平民百姓组成的乘客也在举行聚会,这就是杰克所说的“真正的舞会”。

  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敲打着手鼓,虽然动作不够规范,但鼓点节奏却鲜明有力,站在手鼓后面的是两位风笛手,爱尔兰民族风格的风笛声悠扬地传遍整座大厅。这里的空间远没有上等舱宴会厅那么宏伟开阔,更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品和艺术品点缀,除了几张条桌、木椅之外,就是供三等舱乘客跳舞戏耍的平地了。乍一进去,就立刻感到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人拥人挤,谁也不应酬恭维谁,谁也不需要悄声细语地交谈,可以尽可能地大着嗓子说话,尽情地挥舞手足伸展四肢。这里没有准会笑话谁,谁也不必介绍自己的家世、名份或是什么头衔。一股混合着劣等烟草的气味弥漫着整间屋子,谁来到这里都会被向由平等的消闲空气所感染,都会情不自禁地让自己卷进这一群泰坦尼克号乘客的亲情之中。

  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一对老人合着风笛和手鼓的节拍跳着传统的民间舞蹈,也许这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旅行,泰坦尼克号圆了他们的梦。他们跳得尽情尽兴,尽管动作有些迟缓,甚至不大协调,但仍是那么悠然自得。好像整个泰坦尼克上只有他们两个……

  一对青年男女手牵着手开始了双人舞。看上去他们是刚刚在泰坦尼克号认识的新旅伴,小伙子略有凡分腼腆地问着姑娘:

  “可以把手放在这里吗,”显然他是要用手臂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大大方力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开始翩翩起舞。几分钟后,这一对年轻人就旋转得自如潇洒,好像多年的舞伴了。

  无论是裹着围巾的乡间妇女,还是头发莲乱的杂役工人;无论是苗条纤细的少女,还是粗鲁高大的壮汉,无论是讲英语的,还是操西班牙吾、瑞典语的,这里的人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是泰坦尼克把他们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要在这艘世界上最被人羡慕的大船上愉快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享受每一天!”正是三等舱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人生信条。

  自被杰克带到这里的第一分钟起,露丝就有了新生活新生命的觉醒,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张着大大的嘴吸着,似乎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都在朝着她微笑,欢迎着她的光怅她所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让她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呵护,都如一股暖流涌遍她的全身。如果说在上等舱宴会厅钟楼处接受杰克的邀请来三等舱是出于好奇心,那么此刻露丝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虽然她第一次参加平民社会的舞会,但却一点儿不觉得陌生,似乎自己本该属于这里而并不属于上等舱的那些人。

  母亲、卡尔,还有那群贵妇人,露丝只想尽快忘掉他们,至少此时不要再去想他们。

  把露丝带来安置在桌旁后,杰克就蹦到舞池去了。他的舞伴是一位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大而圆的眼睛、胖而圆的脸蛋,一头卷曲的长发,简直就是个洋娃娃。她就是杰克在甲板上写生的那个小姑娘,从那以后,小姑娘对杰克颇有好惑,找机会就要和杰克在一起,不是让杰克给她画画,就是要杰克讲故事,陪她玩游戏,有时她父亲来找她也拉不走。像杰克这样侍人亲密友善,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随和样子,又有谁会不喜欢他呢?噢!对了,当然有,鲁芙、卡尔,还有卡尔的勒杰——那个一脸严肃、好像天生就被抽取了笑神经的家伙,不是都明显地表示过对杰克的厌烦吗?这也难怪,因为一看见杰克,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身上缺少了些什么,而杰克天性中所具有的乐天达观,是他们终生也学不会的。

  小姑娘和杰克手拉着手、面对着面地蹦跳着,她的身高刚刚到杰克的腰部,所以她的手高高抬着,而杰克却要半伏着上身才能与她保持平衡。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舞伴,看上去滑稽可笑,但不仅小姑娘跳得认真,连杰克也像回事儿似地牵引着小姑娘左摇右摆不停地旋转。小姑娘的小大人劲儿和杰克的顽童气引得大家为这一对儿叫好,不时为他们的动作鼓起掌来。

  露丝正与桌旁一男人聊着天儿,没人注意到她是头等舱的来客,也没人意识到她与他们有什么不同。露丝大口地喝着饮料,还与对面一个操西班牙语的大胡子比手画脚地谈论着什么,其实她根本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因为房间里声音嘈杂,鼓声、笛声、笑声、舞声汇集到一起,成了个声响大杂烩。平民社会的五光十色令露丝感到兴奋舒适,她没有拘谨也没有束缚,几天来的烦闷一扫而光,只觉得今晚的泰坦尼克格外美好动人。

  杰克和小姑娘跳得正欢,杰克满头满脸流着大汗,冒着热气。与晚礼服配套的那件白衬衣早已敞开衣领,但僵硬的领片不断摩擦杰克晃动中的脖子,使他惑到不舒服,他时不时拽拽领子,但仍顾不上脱掉它。看着杰克那股投入又忘我的表情,露丝觉得挺有意思,好像又认识了一个新的杰克,情不自禁地合着节拍鼓起掌来。忽然坐在离露丝只有一步之遥的一个中年男人摔倒在地上,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没有坐稳,那人摔得很狠,酒也都洒在了自己身上,把露丝吓了一跳。她正要起身去扶那人,却见他一咕碌又爬了起来,脸上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埋怨,反而一把接过旁人的酒杯继续喝了起来。更让露丝感到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对那男人的意外毫不在意,也不加干涉,只是友好地朝他看看,又接着跳自己的舞,唱自己的歌,就像完全没人摔倒过一样。露丝觉得这里的人相处起来太简单大轻松了,这在上层社会是难以思议的。一想到沙龙客厅里那些繁文褥节和大惊小怪,露丝就觉得倒胃口,赶紧甩开了那些念头。

  杰克手牵着小姑娘在人群中转着圈,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露丝。趁小姑娘累得气喘吁吁站在那里时,杰克放开手俯身又对她说:

  “我请她跳,好吗?”说完就拉起了坐着的露丝,露丝略有点儿凉讶,但仍被杰克拉到了舞他边上。小姑娘脸上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杰克立刻安慰道:

  “她比不上你的,考拉。”小姑娘笑了。

  “来,跟我来!”杰克要把露丝拉到舞他中央去。

  “不,杰克,等等,我不会跳!”露丝觉得有点儿紧张。

  “没关系,要靠得近一点儿……像这样……”说着,杰克就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轻盈地滑向人群。

  “我不会步子。”露丝乍一跳显得拘谨,步子有些乱,再说她也的确没跳过这种大众化的双人舞。

  “我也不会,跟着音乐节拍跳,别想别的!”杰克鼓励着她,就像昨天夜里鼓励她用力向上不要掉下大海一样。露丝觉得,从昨天晚上起,杰克好像就成了自己生命中的慧星,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有勇气有乐趣,就可以去做许多自己本来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跳舞本就是露丝的专长,从小受过严格的舞蹈训练,只不过她从小到大的生存环境与这里太格格不入,使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经杰克一提醒,她才发觉其实自己正在寻找着节奏的感觉,而且很快就踩踏自如,与杰克配合得协调默契了。

  几分钟以后,这一对青年舞伴就成了三等舱舞厅里众人瞩目的人物。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是美貌少女,不仅使平民舞厅里增辉添彩,更带来了一股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朝气。没有人停下自己的舞蹈,但又都在欣赏着他们大起大伏、旋转自如的舞姿,手鼓敲得更响,风笛吹得更亮,杰克与露丝的双人舞把三等舱舞会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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