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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七章 阴影

  星期五下午四点,丹尼尔一无所获地从中央公共汽车站里出来。看过她照片的人没一个能认出她来的。

  就在仓库入口外面的人行道上蜷缩着一名瞎眼的乞丐,满身尘土,没牙,他那干涸深陷的眼眶朝着太阳的方向扬着。当丹尼尔经过他身旁时,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爪子一样的手,开始说他的乞讨词,与祈祷词的节奏颇有些相似。行行好吧先生,行行好吧先生,安息日来临的时候慈善的行为会具有特别的价值,做件好事吧,好心的先生,阿门,阿门……

  丹尼尔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数也不数就放在了那只脏手中的手掌里。乞丐开始大声哭泣着为他祝福。骨瘦如柴的手仍然在颤抖,筛着那些硬币,好像是麦粒一般,摸着,举着,猜着它们的价值。乞丐似乎心里有了数,大张着嘴笑起来。祝福的话语也增大了音量和活力:丹尼尔和他的后代十代人将享有无尽的健康和富足……

  忽然不知从哪一处冒出了另外六名乞丐。驼背的,瘸腿的,暴牙的,畸形的。他们冲着他蹒跚地拖着步子走来,每个人嘴里都嚷着绝望的哀告,混合成一首无限哀伤的挽歌。他还没来得及跑到“美洲豹”车里,他们已经追上了他,在他身边站成一圈,开始更大声地念诵乞讨词,哀求着这位好心的先生。他掏空了口袋才得以分给他们每人一些饯,同时还不得不屏住呼吸以免嗅到他们身上的恶臭。

  最后他终于摆脱了他们,钻进“美洲豹”里。简直像中世纪,他边想着,边赶忙把车开走以逃过乞丐们补充的吐口水祝福词。政府几年来一直在向乞丐们提供工作、福利,以及任何能取代他们目前状况的东西。但他们世代为丐,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训练有素的专家,光荣地继续着家业。据说他们中的许多人过得很不错——要比一名警察过得好——也许像他这样的傻瓜才会给他们钱。然而,他现在需要任何他能够得到的祝福。

  他在总部停了一下,但结果却令人失望:有关斯克莱辛格的信息还没来。总是背运的看门人海亚伯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他也没去任何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艾米利亚·凯瑟琳医院的其他人中,只有阿比亚迪医生在档案部门有记录。有关他的内容被总结成四页纸,标着“仅供官员使用”的字样,装在封好的信封里,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可其中的数据也没什么启发作用。

  正如他所怀疑的那样,是一件移民纠纷。阿比亚迪在底特律呆了七年之后,申请并被授予了美国公民身份。成为一名美国人以后,他参加了在韦恩州立大学举办的两次支持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示威游行,从而在联邦调查局的计算机里留下了大名。联邦调查局已经通知了摩萨德,当阿比亚迪申请重新进入以色列的许可和行医的工作许可时,计算机把他的名字排除掉了。两项要求都遭到了拒绝,必须等候进行背景调查。

  与通常情况一样,大量信件一齐涌来——措词生硬的领事信件,联合国的抗议,阿比亚迪的众议员朋友写来的支持信,医学院的犹太教授写来的签名信,都向政府保证哈桑·阿比亚迪医生是品格优秀的人。丹尼尔注意到,一些当地报纸的新闻报道在人物栏目中将这位年轻的内科医生描述成了理想主义者和歧视的受害者。

  最后,这篇总结得出结论,阿比亚迪被确认为“比较不关心政治”,参加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活动的事仅限于参加了两次集会的程度,他的主要生活兴趣是“昂贵的赛车和男子服饰;昂贵的立体声音响器材和电子发明;与几位美国年轻妇女的恋爱关系,她们均为护士”。很难说他是个爱煽风点火的人。提出申请之后四个月时,他得到了应得的文件。

  不坏,丹尼尔想。才四个月,在耶路撤冷安部电话都要花八个月时间呢。

  他把信封和其他与谋杀案有关的文件放在一起,然后离开办公室,试图将他自己放进安息日应有的心境中去。

  五点过五分时,商店都要关门了。

  他的习惯是每个星期五去买安息日的葡萄酒、面包和蜜饯。他还没告诉劳拉这个星期五可能会有点不一样。他加大车速,沿着索科洛夫街到利伯曼的杂货店去,却又碰上交通堵塞,他泄气地坐在车里,盼望着商店别关门。其他司机也和他一样泄气,能猜得出他们的反应:在堵塞情况结束之前,空气中充满了诅咒和电喇叭的强大噪音。

  他把车停在马路边上的时候,利伯曼正在锁门,脚边放着一只购物袋。杂货商看见他,责备地指指手表,然后就笑了,拎着袋子走到乘客座那边,还没等丹尼尔下车就把它递了过去。

  丹尼尔谢过他,把货品放在乘客座前面的地上。利伯曼摸摸自己的大肚子,把头探进车里,说:“我刚给你老婆打过电话,告诉她你还没来。你的一个孩子就要到这儿来取东西了。”

  “哪一个?”

  “她没说。”他大笑着说,“我可以打电话问问她。”

  “不必了,利伯曼先生。谢谢你给我们留着它。”

  杂货商会意地眨眨眼:“工作上有麻烦了?”

  “是啊。”

  “恶性案件,对吗?”

  “最恶性的案件。”丹尼尔发动引擎,准备顺着马路寻找孩子的踪影。

  “你要是想让我留心些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可疑的人,破坏分子等等,任何事都行。”

  “谢谢你,利伯曼先生。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会告诉你的。”

  “永远乐于帮忙。”利伯曼向他行了个礼。

  “安息日好,利伯曼先生。”

  丹尼尔重新把“美洲豹”开回索科洛夫街,缓缓地梭巡着。走过一个街区后,他看见了萨莎娜,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安息日礼服,半走半跳,嘴里像往常——样哼着歌。

  他不用听也知道她唇间唱出的是什么调子:那是流行歌曲和孩子们跳绳节拍的奇妙混合。按照劳拉的说法,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内心感受的表达——她的各种需要,她身体发生的变化。劳拉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他想她一定是真的了解。他自己对于十二岁的回忆只有几个简单的片断:在犹太教学校里学习;在学习厅后面的胡同里踢球;把踢球得分表藏在塔木德经的书页之间。也许对男孩子来说确实不一样……

  他微笑着看了她好一会。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做梦似地盯着天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停下车,轻轻地揿了一下喇叭,这个声音让她低下头来,最初还有点迷惑,她四处张望,看见他以后,她的脸上满是欢喜。

  这么美,他第一千次地想。椭圆的脸和金黄色的波浪形头发来自于劳拉;而黝黑的皮肤是来自于他。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虽然他很难相信那种纤巧居然可能是从他那儿继承来的。她的眼睛因为喜悦而睁得很大——灰绿色的睁子闪着独特的光芒。她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在产房里,劳拉曾经笑出了眼泪:我们生了一个混血儿,丹尼尔,一个美丽的小混血儿。丹尼尔也流出了眼泪,这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阿爸!阿爸!”她迈开细瘦的腿朝他的汽车跑来,打开车门,飞进车来。她伸开胳膊搂住他,蹭蹭他的下巴,笑着说:“你该刮胡子了,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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