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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 故事第七(5)


  现在已是烈日当空,万道火光直射在她那娇嫩的肉体上和没戴帽子的头脑上。可怜她的嫩皮肤经不起毒日头的无情烧炙,竟裂开来了,直烧得她从梦乡中痛醒过来。她忍不住把身子动一下,那晒焦了的皮肤竟就象烧焦的羊皮一样,稍稍一扯,就一块一块裂开来了,同时她又感到剧烈的头痛,仿佛刀劈一样——这还用得着奇怪吗?那平台变得沸烫火热,使她踏不下脚、坐不稳身子,哭哭啼啼的,躲到东也不是,躲到西也不是。加以这时候一丝风都没有,苍蝇牛虻成群飞来,栖集在她身上,狠狠地叮着她那裂开的皮肉,叮一口就象有一把利剑直刺进她肉里,因此她双手不断乱挥,忙着驱除虫子,一边咒骂她自己,又咒骂她的命运,咒骂她的情人和那个学者。

  烈日在头上烧炙,苍蝇牛虻又在周身乱叮乱咬,肚里又饿,更难堪的是:口里又渴,皮开肉绽,痛如刀割,心如乱麻,她勉强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打算一看见人影,一听到人声就高声呼救,再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可是合该她倒楣,那天酷热,附近的农夫都不下田干活,只在自己的屋边打谷子,所以除了断续的蝉声和滚滚的阿诺纳河外,她竟什么声息也听不到。阿诺纳河就在她眼前,可望而不可即,害得她口更渴了,同样地,她望见了一丛树,一块荫凉的地方。一所房屋,真是羡慕得要死。

  这个倒楣的女人所遭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头上是火一般的太阳,脚下是灼热的平台,苍蝇牛虻只顾在她周身乱咬,她一身细皮白肉,昨夜还在黑暗里晶莹发亮,现在浑身红肿,鲜血淋漓,竟变成红土般的颜色了。不论哪个看到她现在这副情状,都要以为她是天下最丑陋的东西了。

  她就这样没有指望,也无计可想,恨不得一死了事,直熬到太阳快要西斜。再说学者一觉醒来,想起了那位风流娘儿,就回到塔边,看看她究竟怎样了,同时吩咐仆人回去吃饭。那娘几听见他的声音。拚着最后一点力气,也顾不得浑身的痛苦,挨到平台的出入口,哭着说道:

  “唉,林尼厄里,你报仇报得太过分啦!我害你在我的院子里冻了一夜,但是你使我在这塔上给毒日头晒了一天——不,在烈火里烧了一天,饥饿口渴得要死!我凭着天主的名义,求求你上来把我杀死了吧,为的是我自己没有勇气下这毒手,为的是我受尽折磨、只求死不想活了。倘使你不肯给我这个恩惠,那么最低限度,也得给我一杯水。让我润一润嘴唇,我的身体里好象火一样在烧,光靠我的泪水是不够的呀!”

  学者听着她嘶哑的声音,知道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又约略望见她那被晒焦的躯体,听她说的一番话也着实可怜,因此不免多少生了一些伶悯之心,可是他仍然这样回答道:

  “恶毒的女人,如果你要死,就得你自己动手,可别指望死在我手里!你要我给你一杯水解渴,可是想一想,我在大风大雪里受冻的时候,你可曾送一盆炭火让我取暖?还有一点我是不甘心的!我冻坏之后,用烧热的臭粪来治疗,多么难闻;而你热坏了,却用沁人肺腑、芬芳扑鼻的玫瑰花露洒遍全身,这有多么适意。再说我冻了一夜,几乎变成残废,甚至性命都不保了。而你不过皮肤略为有些炙伤和剥落罢了,蛇蜕了一层壳,自会变得更加美丽。”

  “唉,我真是倒楣啊,”那娘儿嚷道,“但愿天主把这样得来的‘美丽’送给我的冤家吧!你真比野兽更残忍,怎么能拿这样毒辣的手段来折磨我呢?即使我惨无人道,杀了你全家,也不过落得这样的报应罢了。真的,即使是个卖国贼,让敌人屠杀了一城的男女老少,他应得的刑罚也不会比我受到的更残酷了。你把我放在火热的阳光下烧灼,让牛虻咬、苍蝇叮,你现在连一杯水都不给我!你要知道,就是那明正典刑的杀人犯,在他就刑的时刻,要求喝口酒,也照例要答应他的。你既然铁石心肠,眼看到死去活来,也不能动你丝毫怜悯,那我只有耐着性子等死,让天主来拯救我的灵魂吧。但愿你这种行为不曾逃过天主的眼睛!”

  她说完之后,就万分痛苦地把身子拖到平台中间,再也不存逃生的希望了。在万般痛苦中,最难熬的就是口渴得要命。几乎一次又一次地叫她昏了过去,她苏醒过来,就痛哭自己命苦。到了晚祷时分,学者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够了,就吩咐仆人把她的衣裳用自己的斗篷裹起来,一起来到她的田庄,只见那使女正坐在大门口,神色十分焦灼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说:

  “大姐,你家少奶奶怎么样了?”

  “先生,”她回答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看她上床安睡,可是今天早晨走进她的卧房,人已不在了,我四处找寻,都不见影踪,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急得要命。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儿她的消息?”

  他回答道:“要是我叫你跟她一起去,那就好啦,那我不但惩罚了她,也可以惩罚你的罪恶了!不过请放心吧,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总要叫你吃些苦头,看你下次敢不敢再欺侮人!”

  于是他回头对自己的仆人说道:“把衣裳给她吧,告诉她到哪儿去找她的少奶奶。”

  仆人就把衣裳拿了出来,使女接过衣裳,认得果然是女主人的,又听得林尼厄里的那番话,只怕女主人已经给他们杀害了,差点儿叫喊起来;等学者一走,她就带者衣裳、流着泪,急急忙忙向荒塔赶去。

  那一天,那娘儿的田庄里,恰巧有一个庄稼汉走失了两只猪,到处找寻。学者刚走之后,这庄稼汉就来到荒塔边,东张西望,寻找失猪,忽然听见有女人的哀哭声,就走进塔内,大声喊道:

  “谁在上头哭呀?”

  那娘儿听出是佣工的声音,就叫着他的名字,说道:“看在老天面上,快去把我的使女找来,帮她想法上来救我吧。”

  那庄稼汉也听出是女主人的声音,答道:“唉,太太,谁把你放到塔顶上去的呀?你的使女已找了你一天啦,但是谁想得到你却在这里呢。”

  他于是把移去的梯子放回原处,用柳条扎好梯上的横档。正在这个当儿,那使女赶来了,她进了塔内,迫不及待地拍手嚷道:

  “我的少奶奶,你在哪儿呀?”

  那娘儿听见她来了,拚命嚷道:“哎呀,我的亲妹妹,我在塔顶上呀,别哭啦,赶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使女听见女主人的声音,这才略微定了心。庄稼汉把梯子扎好放好,便帮着她爬了上去,她上了平台,只见她的女主人赤身裸体,奄奄一息,躺在平台上,不象一个人,倒象是一块刚从火里箝出来的木头。她一见这种惨状,不禁抓着自己的面孔,号啕大哭,好象她那亲爱的女主人已经死了一般。那娘儿拿天主的名义求她别闹出声来,快帮助她穿上衣服。她从使女口里,得知除了那送衣服来的人和这儿的佣工,没有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因此又稍微宽慰些,求他们千万别把这事声张出去。

  他们这样讲了几句后。那娘儿因为不能行动了,就由庄稼汉把她抱下塔来,使女跟在后面,一不小心,从梯上摔了下来,跌断了一条大腿,痛得她大声吼叫,好比一头狮子。那庄稼汉急忙把女主人放在一片草地上,回头来照顾使女,看见她已跌断了大腿。又把她抱起来,放在草地上和她的女主人躺在一起。那娘儿只望使女照顾她,谁知她也跌坏了,真是祸不单行,她越想越苦,竟又放声大哭起来,好不悲惨,害得那庄稼汉不但没法安慰她,反而陪她一起淌泪了。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眼看就要夜色苍茫了,那庄稼汉依着女主人的意思,赶回自己家中,叫他的妻子、两个兄弟带着一块木板,一起回到荒塔边,把使女放在木板上,抬回家去。那么稼汉还带来一瓶冷水,让女主人喝了,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抱着她走回家去,把她送进房中。

  庄稼汉的妻子伺候她吃了稀饭,又帮她解开衣裳,扶她上床睡觉。他们当夜设法把主仆两个送回佛罗伦萨。那娘儿本来十分狡猾,捏造了一篇谎话,说什么她们遭到凶神恶煞的作崇,因此两人得了这种怪病;居然骗得她的兄弟姊妹和其他的人个个相信。大家立刻请医生来替她调理,她忍受剧烈的痛楚,发了一场高热,脱了几次皮,还并发了其他的痛症后,总算逐渐痊愈了。那使女跌断的一条腿,也同时医好了。那娘儿吃了这个大亏后,从此死心塌地,忘了她的情人,再不敢卖弄风骚,愚弄男人了。那学者听说使女从塔上摔下来、跌断了腿,觉得这仇报得好不痛快,也就不去揭穿她们的隐私了。

  这就是一个愚蠢的少妇存心捉弄别人而得到的报应。她只道一个学者也象一般人一样,是好欺侮的,却不知道学者多半是比魔鬼还精明呢。所以,各位姐姐,千万别愚弄人,尤其是学者,更加愚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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