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苏菲的选择 | 上页 下页


  我敢说,这一定是手写的文学作品中最长的一部。我把它搬到了邮件室去秤秤重——总共是三十五磅,三千八百五十页。不知道真相的人会以为那是德来登(译注:英国诗人暨剧作家,1631~1700)模仿斯宾塞(译注:英国诗人,1552~1599)写成的;殊不知那是二十年来在酷寒的达科他草原上,日夜缅怀古代的挪威人,咆哮的朔风吹过弯着腰的小麦时挥笔写就的:

  “哦,伟大的领袖,海洛,你是多么悲伤!

  她为你编缀的花束在那里?”

  这个老单身汉有四千节的诗都令人想起大草原的闷热:

  “唱吧,巨人和尼白龙根;
  赞美海洛,
  但继而转为哀悼的曲调,
  哦,最黑暗的诅咒!
  是死亡的时刻了,不,那是很久以前:
  哦,哀悼的诗章!”

  我的嘴唇颤抖,眼前发黑,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甘达·弗金在阿尔刚饭店(在我无心的建议下,他租了一间房间)等待我不敢打的电话。决定是歉然退稿,虽然心情略感沉重。

  不是我的水平太高,就是作品的格调太低,总之,我在麦格洛任职的那五个月里,没有推荐过一部著作。很讽刺的是,有一本被我退稿,后来找到另一家出版社印行的书,成为一部极受欢迎的作品。这本书被我放在麦格洛退稿稿件中一年后,被芝加哥的一家出版社所出版时,我常揣想费勒或某个高级主管的反应。因为必定还有人对我的报告存有印象,又回头去翻旧卷宗,结果又气又恼地更加确定我理应被解雇。

  ……经过难受的几个月后,发现一份不会引起人发烧、头痛、作呕的手稿,委实令人安慰,因此这本着作便已值得赞美。几个人乘筏漂浮的故事并不吸引人。大致说来,这是一部冗长而严肃的太平洋之旅的描述,适宜浓缩为一部可以登载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航海日志。也许某大学出版部会愿意买下它,但我们决不会。

  这就是我对现代探险巨着——“空-提其”的处理方式。眼看这本书在畅销榜上高居数周下不,我只有安慰自己说,要是麦格洛付给我的薪酬不止每小时九毛钱,也许我就不至于这么盲目。

  这个时期我住在西十一街一幢叫雷斯顿大学俱乐部的建筑内,一间八呎宽、十五呎长的小房间里。我一到纽约就被这里吸引了,不仅是为了它的名称,也为了它便宜的租金:一周十元。雷斯顿大学俱乐部事实上只是一家廉价旅社上的小阁楼,和包尔利区出租房屋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有一扇上锁的门,使人享有名义上的隐私。

  此外,一切都和廉价旅社一样。说来,这个地点倒也奇妙。由我四楼房间里沾满尘垢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西十二街某住宅美丽的花园,偶尔我会瞥见这个花园的所有人——一个爱穿便装的年轻人(我猜想他是纽约客或哈卜斯杂志的明日之星)以及他活泼美丽的金发妻子(时常穿着宽松的长裤或游泳衣跑来跑去,偶尔和一只可笑的阿富汗猎犬戏耍。)

  性的缺乏,加上这个迷人的小花园——及花园的主人——使得雷斯顿大学俱乐部的衰颓更令人难以忍受,也加深了我的贫穷和孤寂。住在这里的全都是男性,多半都是中年以上的人,每每在狭窄而斑剥的走廊擦身而过时,只能闻到一种酸酒味。这里没有令人敬爱的老管理员,只有登记台后的几个职员,坐在只有一个小灯泡照射的前厅,个个面色铁青;他们也操纵那个叽嘎响的电梯,每当电梯无限缓慢的升上四楼时,他们便咳嗽不止,搔着疼痛的痔疮。那年春天,夜复一夜,我就像个半疯的隐士一样,将自己幽闭在那鸽子笼似的房间里。

  事实上,不仅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娱乐,也因为刚到这个大都市来的畏缩,使我缺乏交友的机会。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发觉被遗弃的孤独有多么痛苦。就像个突然被关进单人囚室的重犯一样,我发现自己消耗着我几乎不知自己拥有的体内脂肪。在五月的黄昏中,坐在雷斯顿大学俱乐部里,看着大蟑螂爬过我那本约翰但恩(译注:英国诗人暨教士,1573~1631)诗文集,我突然看到一张孤寂的脸,并认为这实在是一张丑陋而残酷的脸。

  因此那几个月我排遣夜晚的方式鲜有改变。每天五点离开麦格洛大楼,在第八大道搭乘地下铁(五分钱)到广场下了车,走到熟菜店去买三罐啤酒。回到小房间后,我就躺在被褥零乱的床上看书,直到我的最后一罐冰啤酒变温了——大约是在一个半小时后。所幸我尚在热爱看书的年龄,因此我虽然还是孤家寡人,却可以固守着我的孤寂。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些夜晚。我不但是个自暴自弃的读者,而且决不坚持一定的立场,对于任何著作都兴奋得几近于性爱的喜好。

  无论如何,我就是看书——我记得那一季深获我喜爱的书中,有一本是“大山之下”——到八、九点时,我就出去吃晚餐。多美味的晚餐!到现在碧克佛餐厅的牛肉饼和雷科的西式煎蛋卷仍令我回味无穷,或者是雅典餐厅的嫩牛排。不过我对纽约的美食和我对其他事物一样无知,过了好久之后,我才获知在纽约市想要吃少于一块钱的一顿饭,最上乘的选择是在白塔餐厅吃两个汉堡加上一块派。

  回到我的房间后,我会再抓起一本书,又一次沉浸于虚构的故事中,看它个通宵。然而,有时候我不得不做令我厌恶的“家庭作业”,那就是为麦格洛即将出版的书写书套简介。事实上,回想我最初所以会被麦格洛雇用,多半是由于我为已经由麦格洛出版的一本书——“克赖斯勒大楼的故事”试写封套,结果受到赏识的缘故。虽然我并不很愿意承认,我却开始厌恶我的工作。

  我不是一个编辑,而是一个作家——一个怀抱着和梅尔维尔、福楼拜、托尔斯泰或费滋杰罗同样的热情和大志的作家……他们能够撕裂我的心,保存一部份,而且每天晚上都召唤我加入他们那至高无上的职业。写书皮封套使我感到退化,尤其是我被指定加以赞誉的那些书,又都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商业书籍。下列是一段我无法完成的书套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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