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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电车司机常常拿着扳钳从停住的电车前门上下来,围绕着电车察看,蹲下来钻进车底下修理车轮子和后门之间的部件。

  倒霉的电车阻挡全线通行。街上已经挤满被它阻挡住的电车,后面的电车还源源不断地开来,都挤在一起。这条长龙的尾巴已经到了练马场,并且还在不断地加长。乘客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跑去上前面出事故的那辆电车,仿佛换乘一辆车能占多大便宜似的。炎热的早晨挤满人的车厢又闷又热。在从尼基塔门跑过石板路的一群乘客头上,一块黑紫色的乌云越升越高。快要下暴雨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车厢左边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贴在窗户上。音乐学院所在的尼基塔街有侧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眼前。他望着这一侧步行的和乘车的人,一个也没放过,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漫不经心地想着另一个人。

  一个头戴缠着亚麻布制成的雏菊花和矢车菊花的淡黄色草帽、身穿紫丁香色的老式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在人行道上吃力地走着,累得气喘吁吁,用手里拿着的一个扁平小包不停地扇自己。她穿着紧身胸衣,热得浑身无力,满脸都是汗,用花边手绢擦着被浸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行走的路线和电车轨道平行。修好的电车一开动,便超过她。她有几次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视线中消失。电车再次发生故障停下来的时候,女士赶过电车,又有几次映入医生的眼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中学的算术题,计算在不同时间内以不同速度开动的火车的时间和顺序。他想回忆起通常的演算方法,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没想出演算的方法来,便从这些回忆跳到另外的回忆上,陷入更为复杂的沉思中。

  他想到旁边几个正在发育成长的人,一个靠着一个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想到在生活中不知谁的命运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谁活得更长。他想起某种类似人生竞技场中的相对原则,但他终于思绪紊乱,于是放弃了这种类比。

  天空打了一个闪,响起一阵雷声。倒霉的电车已经卡在从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到动物园的下坡上了。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窗外,从电车旁边走过,渐渐走远了。头一阵大雨点落在人行道上、石板路上和那个女士身上。一阵夹带着尘土的风扫过人行道上的树木,刮得树叶翻滚,掀动女士的帽子,卷起她的衣裙,突然又止住了。

  医生感到一阵头晕,四肢无力。他强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上一下地拼命拉窗户的吊带,想打开车厢的窗户。但他怎么也拉不开。

  有人向医生喊道,窗户都钉死了,可他正在同头晕作斗争,心里充满惊恐,因此并不认为那是对自己喊叫,也没理解喊叫的意思。他继续开窗子,又一上一下地拽了两三次吊带,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胸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他马上便明白内脏什么地方被拉伤了,铸成致命的错误,一切都完了。这时电车开动了,但在普列斯纳街上没走几步又停住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挤开站在两排凳子之间的乘客,挤到车的后门口。人们不让他过去,大声责骂他。他觉得涌入的清新空气使他有了精神,也许一切尚未完结,他会好一些。

  他从后门口人堆里往外挤,又引起一阵骂声、踢瑞和狂怒。他不顾乘客的喊叫,挤出人群,从电车的踏板上迈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咕略一声栽在石板上,从此再也没起来。

  响起一片喧哗声,乘客纷纷争着出主意。有几个乘客从后门下来,围住摔倒的人。他们很快便断定,他已不再呼吸,心脏停止跳动。人行道上的人也向围着尸体的人群走来,有的人感到安慰,有的人觉得失望,这个人木是轧死的,他的死同电车毫不相干。人越来越多。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士也走到人群眼前,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死者,听了一会儿旁人的议论,又向前走去。她是个外国人,但听明白了有的人主张把尸体抬上电车,运到前面的医院去,另外一些人说应当叫民警。她没等到他们作出决定便向前走去。

  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是从梅留泽耶沃来的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她已经非常衰老了。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书面申请准许她返回祖国。不久前她的申请被批准了。她到莫斯科来领取出境护照。那天她到本国大使馆去领取护照,她当扇子扇的东西便是用绸带扎起来的卷成一卷的证件。她向前走去,已经超过电车十次了,但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了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

  从通向房门的走廊便能看见屋子的一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材,它低狭的尾端像一只凿得很粗糙的独木舟,正对着房门。死者的腿紧顶着棺材。这张桌子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前的写字台。屋里没有别的桌子。手稿放过抽屉里,桌子放在棺材底下。枕头垫得很高,尸体躺在棺材里就像放在小山坡上。

  棺材周围放了许多鲜花,在这个季节罕见的一簇簇丁香,插在瓦罐或花瓶里的仙客来和爪叶菊。鲜花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微弱的光线透过摆在桌旁的鲜花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和手上,照在棺材的木板上。美丽的花影落在桌子上,仿佛刚刚停止摇曳。

  那时火葬已经很普遍了。为了孩子们能领取补贴,保证他们今后能上中学和马林娜在电报局的工作不受影响,决定不做安魂弥撒,实行普通火葬。向有关当局申报了。等待有关的代表们到来。

  在等待他们的时刻,屋里空荡荡的,仿佛是旧房客已经迁出而新房客尚未搬入的住宅。只有向死者告别的人跟着脚小心翼翼的走路声和鞋子木小心蹭地的声音打破屋子的寂静。来的人不多,但比预料的多得多。这位几乎没有姓名的人的死讯飞快地传遍他们的圈子。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曾在不同的时期认识死者,又在不同时期同他失去联系或被他遗忘。他的学术思想和诗歌获得更多的不相识的知音,他们生前从未见过他,但被他所吸引,现在头一次来看他,见他最后一面。

  在这种没有任何仪式的共同沉默的时刻,在沉默以一种几乎可以感触到的损失压抑着每个人的心的时刻,只有鲜花代替了房间里所缺少的歌声和仪式。

  鲜花木仅怒放,散发芳香,仿佛所有的花一齐把香气放尽,以此加速自己的枯萎,把芳香的力量馈赠给所有的人,完成某种壮举。

  很容易把植物王国想象成死亡王国的近邻。这里,在这绿色的大地中,在墓地的树木之间,在花畦中破土而出的花卉幼苗当中,也许凝聚着我们竭力探索的巨变的秘密和生命之谜。马利亚起初没认出从棺材中走出的耶稣,误把他当成了墓地的园丁。

  当死者从他最后居住地运到卡梅尔格斯基大街的寓所时,被他的死讯惊呆了的朋友们陪着被噩耗吓得精神失常的马林娜从大门冲入敞开的房间。她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在地板上打滚,用头撞带坐位和靠背的长木柜。在订购的棺材运到、零乱的房间整理干净之前,尸体便停放在木柜上。她哭得泪如雨下,一会儿低声说话,一会儿又喊又叫,泣不成声,而一半话是无意识地嚎叫出来的。她像农村中哭死人那样哭嚎,对什么人都不在乎,什么人都看不见。马林娜抓住尸体不放,简直无法把她拉开,以便把尸体抬到另一间打扫过的、多余的东西都搬开的房间,做人殓前的净身。这都是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她悲痛的狂澜已经止住,变得麻木不仁了,但他仍然不能控制自己,什么话也不说,神经尚未恢复正常。

  她从昨天起在这儿坐了一整夜,一步也没离开房间。克拉什卡被抱到这儿来喂奶,卡帕卡和年幼的保姆也被带到这儿来过,后来又把她们带走了。

  伴随她的是亲近的人,同她一样悲痛的杜多罗夫和戈尔东。父亲马克尔在一条长凳上靠着她坐下,轻声啼泣,大声摄鼻涕。她的母亲和姐妹也哭着到她这里来过。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同所有吊丧的人迥然不同。他们没有强调自己同死者的关系比上述的人亲近。他们不想同马林娜、她的女儿们和死者的朋友竞争悲痛,把悲痛的优先权让给他们。这两个人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但却有自己的、特殊的哀痛死者的权利。他们不知何故都具有无法理喻的无声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触犯他们的权利,或对他们的权利提出异议。看来正是这两个人一开始便在操办丧事,他们手心静气地办理各种事,仿佛办理这种事给他们带来某种乐趣。他们的崇高精神境界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对他们产生一种奇异的印象。仿佛这两个人不仅同殡葬事宜有关,而且还同这次死亡有关,但又并非医生死亡的肇事者或间接的原因。他们仿佛是事情发生后答应承办丧事的人,安心料理丧事。认识他们的人不多,有的人猜到他们是谁,但大部分人对他们一无所知。

  但当那位长着一双既表示好奇又引起旁人好奇的吉尔吉斯人的细眼睛的男人,和这位并未精心打扮便很漂亮的女人走进安放着棺材的屋子时,所有坐着、站着或走动的人,包括马林娜在内,都顺从地让出地方,仿佛他们之间有过默契似的,,躲在一旁,从沿墙的一排椅子和凳子上站起来,互相拥挤着从房间里走进走廊和前厅,只有这位男人和这位女人留在掩上的门后面,仿佛两个鉴定人,在无人打扰的安静的环境中,被请来完成同殡葬直接有关的事,并且是极为紧要的事、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只有他们两人留下来,坐在两把靠墙的凳子上,谈起正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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