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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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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两个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对他们来说,似乎他是不存在的,无足轻重,无法被他们所感觉,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因为他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下,有求于我,而且他们可以断定,我是不会爱他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可以忍受我的任何压力,只要这桩情爱不至于告吹就行。此外,还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一个白种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声,无视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来自这种信念,他的行为就是我们的楷模。因此,面对着我的情人,我们全家都学着哥的样子。我也一样,在他们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说话。当着我家人的面,我永远也不该和他说话在,除了偶然替他们传个话之外。 比如说,吃完晚饭以后,我那两个哥对我说他们想去“泉水”舞厅喝酒和跳舞。首先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而我,我不应该,按照我大哥的逻辑,我不应该重复他刚才所说的,不能说第二遍,如果说了这将是不对的,我必将遭到我情人的埋怨。于是他终于回答我。他低声细语,以示亲密,他说他还想能单独和我相处一小会。他说这个话的目的是为了谢绝方才的请求。这时我又只好佯装没有听清楚,似乎这又增加了一个隐藏着的危险,似乎他说这个话的用意是想扩大事态,非难一下哥哥。既然如此,我还是不理为好。可是他还没完,接着又对我说——他还真有这个胆量说——看你们的妈妈已经很疲倦了,你们应该留着照顾她。 诚然,妈妈每当在堤岸的中国饭馆吃完丰盛的晚餐之后就难免感到困倦。我并不敢多搭话。这时我听见哥哥的声音,他说了一句很短的话,尖刻、明了。妈妈立即夸起他来:我这三个孩子就数他会说话。话音一落,我哥哥就等待着。大家都停下来;我看出我的情人的胆怯,二哥也同样害怕。他再也顶不住了。于是我们上“泉水”舞厅去。妈妈也跟着上“泉水”舞厅,她将去“泉水”舞厅打盹。 在我哥哥面前,他只好佯装正经。其实,他依然是我的情人,只不过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他什么身份也不是罢了。他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而我的情欲也必须屈从大哥的威严,是他否定了我的情人。每当我同时看见大哥和情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无法忍受。在我大哥面前,他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无耻之辈,我们的关系也成了一种应该隐瞒的羞耻。 我不能反抗大哥这些无声的命令,要是我的小哥哥,我满可以和他顶撞一番。对于我的情人,我从感情上是无法克制自己的。今天当我一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就会重新看到大哥在和我的情人一起吃饭时那张虚伪的面孔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态,他常常望着别处,若有所思。然而,从他那轻轻咬着牙关的神态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因为玩弄那种卑鄙的行为而感到烦恼和不安。他总觉得沾我的情人之光上高级馆子馆饱吃一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回忆之中,那猎人之夜的情景又历历在目。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一阵儿童的喊叫声。 在“泉水”舞厅里也一样,谁也没有和他说句话。 大家各要了一杯马爹利。我那两个哥哥一饮而尽,接着又要了第二杯。我和妈妈把自己的酒都让给了他们。这哥俩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不但仍然不和他说话,反倒说起风凉话来。尤其是二哥。他埋怨这个地方太令人愁闷,说这里没有舞女。的确,“泉水”舞厅这个地方除了周末之外,平常顾客很少。我和二哥跳起舞来。我也和我的情人跳舞,但是我从来也不和我大哥跳舞,因为我意识到某种危险,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担心一直在阻挠着我,这种危险在于他对任何人都可能施展这种不吉利的引诱,也在于我们身体的接近。 我们兄妹长得非常相似,尤其是脸部更象得出奇。 那位堤岸的华人正在和我说话,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说: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他们呢?我叫他不必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他们总是这个样子,就连我们一家人之间也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一直就是这样过日子。 当我们在他那单间宿舍里相会的时候,我就会向他解释。我对他说,我大哥的这种粗暴、冷淡、盛气凌人的作风都是冲着我们的事而来的。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杀人,就是毁坏生活,支配生活,蔑视别人,赶走别人,让别人受苦受难。我叫他不必担心害怕,说他不会冒什么风险。因为大哥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他在我面前自然会出奇的胆怯。 从来就没有说过你好,晚安,新年好。从来也没说过声谢谢。从来就不交谈,从来就不需要交谈。全都呆在那里,默默无言,人远情疏。这是一家铁石心肠的人,僵化透顶而无任何接近可能的人。每天我们都企图伤害对方,甚至互相残杀。我们之间不仅不说一句话,就连相互看一眼也没有。即使迎面碰上,彼此也视而不见。谁要是瞟谁一眼,那就意味着会有好奇之心而有失身份。因此,相互不屑一顾。交谈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想在这里最恰当的词莫过于“厚颜无耻”和“狂妄自大”。 整个集体,无论算不算家庭,对我们来说都是可憎、可耻的。我们全都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耻辱。这就是我们兄妹三个共同历史中最根本的因素,因为我们都是这位善良的、被社会所杀害的母亲的孩子。我们站在这个曾经迫使妈妈沦入绝境地的社会的一边。由于人们对我们这位如此和蔼、自信的妈妈的所作所为,使我们憎恨生活,也憎恨我们自己。 妈妈并没有预料到她的失望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说的主要是指那些男孩子,那些儿子们。不过,纵然她已经预见到了,那她能够对她自己的身世保持缄默吗?能佯装她的音容,她的目光和她的母爱吗?不会的,对她来说,她早该自杀,早该解散这个难以相处的家庭。早该让老大和那两个兄妹彻底分开。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是如此粗心,她是如此轻率,她是如此不负责任。她向来就是如此。她已经不在人世。我们三个对她的爱超过一般的母子情。就凭这一点,她本来就不应该对我们守口如瓶,隐瞒、撒谎。尽管我们兄妹三个性格特点,可我们对她都有着同样的一颗儿女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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