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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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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深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针织花边床单的大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怄了三天气,那天晚上回来了。卧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惨淡,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潮湿和作爱的气氛。镶银的白漆家具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白色。放下的帷幔把床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声叹息,随后一个亲吻,打破了寂静的气氛,娜娜倏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腿在床沿上坐了片刻。伯爵的头落到枕头上,呆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信仰仁慈的上帝吗?”娜娜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她离开情人的怀里后,表情严肃,内心充满对宗教的恐惧。 从早上起,她就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正如她所说,她的一些愚蠢的想法,如对死亡和地狱的想法,在暗暗地折磨着她。有时,她在夜里像孩子一样害怕起来,头脑中产生一些可怕的想法,把她折磨得睁着眼睛做噩梦。她又说道: “怎么样?你想不到我要上天堂了吗?” 接着,她打了一个战栗。伯爵感到蹊跷,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提出这些怪问题来,他觉得自己心中又萌发了天主教徒的悔恨。这时,睡衣从她的肩上落下来,头发披散着,猛然扑到伯爵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呜咽起来: “我怕死……我怕死……” 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了她。这个女人因为怕死,紧紧地抱住他,这种恐惧感是有传染性的,他生怕自己的情绪也受到她的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劝导她。他说她身体很好,只要她行为规矩一些,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上帝宽恕的。但是她摇摇头,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她胸前总是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线系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指给他看;不过,上帝是安排好了的,凡是没有结过婚同男人同居的女人都要入地狱。她想起了教理书中的零零星星的东西。啊!人要能知道死后怎样,那该多好,但是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确实,如果神甫们说的是蠢话,我们去烦这烦那,真是傻瓜。不过,她仍然虔诚地吻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圣像,她把那个圣像看成可以驱除死亡的祛邪物,她一想到死就怕得浑身发冷。 她到梳洗间去也要缪法陪同,即使开着门,她在那里呆一会儿,也怕得浑身发抖。缪法又躺到床上,她还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每个角落她都要看看,那怕听见一点点声音,便吓得浑身打哆嗦。她在一面镜子前面停下来,像从前一样,她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忘掉了一切。但是这一次,她看见自己的胸脯、腰部和大腿,更加害怕起来,最后她抬起双手摸着脸上的骨头,摸了好一阵子。 “人死后样子就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 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接着,她把这副鬼脸转向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生气了。 “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仿佛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已有一段时间,宗教信仰又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地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的叫喊。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自己的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米尼翁大概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突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啊!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了。” 伯爵问她详细情况,她回答道: “这事说了别人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她惊讶不已,仿佛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会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不会很幸福的。 这时,佐爱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 “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似的……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确实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他们好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做了蠢事。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这个娜娜真了不起!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走了,似乎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 “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来看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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