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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6)


  第二幕的布景出人意料。那是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舞场是用栅栏围成的。时间正值封斋前的星期二,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戴假面具的人们一边唱轮舞曲,一边跳轮舞,唱到叠句时,就跺脚作伴奏。穿插这样粗俗的场面,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们看得那样高兴,竟然要求再来一次。虹神吹牛自己熟悉尘世,愿为众神领路,结果众神都迷了路,于是,众神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为了隐姓埋名,众神都化了装。朱庇特化装成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入场,他反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太阳神扮成隆朱莫驿站的马车夫。智慧女神扮成诺曼底的奶娘。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迎接了战神,因为战神穿着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诞服装。但是,等到海神一出场,人们笑得更欢了。海神身着一件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鼓鼓胀胀的高大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穿着拖鞋,他用沉浊的声音说道:“什么!一个人既然是美男子,就该有人爱!”这时候,场内发出了一阵“噢!”“噢!”声。妇女们把扇子稍微往上抬一抬。吕西坐在包厢里,她笑得那样响,卡罗利娜·埃凯便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扑了她一下,让她静下来。

  从这时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已经在望。这种众神参加的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戏谑整个宗教,戏谑诗情画意对观众来说,仿佛是一种绝美的享受。这种亵渎神祗的狂热已经蔓延到一些看首场演出的文人墨客身上。传奇遭践踏,古代的人物形象被摧残。朱庇特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而战神则变得疯疯癫癫。众神的王朝变成了笑剧,军队则成了戏谑的对象。朱庇特一下子爱上了一个娇小的洗衣女,开始与她跳起狂乱的康康舞①来。洗衣女是西蒙娜扮演的,她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叫他:“我的胖老头!”这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简直把剧院都震动了。在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几盆色拉酒;海神则端端庄庄地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她们在请他吃糕点。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并添加上一些猥亵的话语,一些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池座里发出叫喊声,就改变了原来的意义。很久以来,观众在剧院里没有沉醉在比这更低级的荒唐举动中,这使他们感到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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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九世纪起巴黎流行的一种下流舞蹈。

  这出戏就在这疯狂胡闹中继续下去。火神装扮成漂亮小伙子,穿一身黄色衣服,连手套也是黄色,一只眼里夹着单片眼镜,总是在追求爱神。爱神终于打扮成女鱼贩子上场,头上披着一块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了大块金饰。白白胖胖的娜娜演这种大屁股、大嘴巴的人物是那样自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全场观众的赞叹。一看到娜娜,人们就把罗丝·米尼翁遗忘了。罗丝扮演一个有趣的娃娃,头上戴着一顶柳条编的软垫帽,身着一条平纹细布短裙,她刚刚用迷人的声调诉说了对月神的怨恨。另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娜娜拍着大腿,像母鸡一样咯咯叫着,向她的周围散发着一种生命的气息,散发出一种女人的无限的征服力,观众为之倾倒了。从第二幕开始,她随便怎样演都行,她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可以忘记台词;她只要转转身子,笑一笑,就能博得一阵喝彩声。每当她把人人皆知的扭屁股动作一做,池座里的观众的情绪就沸腾起来,这股热情从楼座上一层层升上去,一直升到楼顶为止。因此,当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领舞时,就会取得辉煌的成功。她在舞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一手叉腰,仿佛把爱神搬到了道旁的阴沟里。音乐也似乎是为了她那郊区口音而伴奏的,那是一种芦笛的吹奏声,令人联想到圣克卢集市上的卖艺人的音乐,还配上单簧管的喷嚏声和短笛的欢快的颤音。

  有两段乐曲又重奏了一遍。开幕时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节奏放荡,现在又演奏了一遍,把众神送走。扮成农妇的天后当场抓住朱庇特和洗衣女,打了他耳光。月神突然撞见爱神正在与战神幽会,她赶紧去把他俩约会的地点和时间告诉火神,火神嚷道:“我自有办法。”下面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这次下凡调查最后以加洛普舞曲①结束,然后,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王冠也没有戴,他宣布说,人间的小妇人们都是甜美可爱的,男人们都是有过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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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洛普舞曲是一种欢快、两拍舞曲。

  幕布落下来了,响起一片喝彩声。还有一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全体演员出来!全体演员出来!”

  这时候,幕又升起,演员们手挽着手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娜娜和罗丝·米尼翁紧挨着站在中间,向观众连连行屈膝礼。观众中响起一阵掌声,雇来捧场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

  然后,场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半人。

  “我得去向缪法伯爵夫人问个好。”拉法卢瓦兹说。

  “对了,你把我也介绍一下,”福什利说,“然后我们一道下楼。”

  可是要走到楼厅的包厢里真不容易。在楼上的走道里,观众拥挤不堪。在人群中间,要想往前走,必须侧转身子,用肘子开道,钻着空子走。那个胖胖的批评家把背靠在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面,在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前面对这出戏进行评论。经过的人低声互相转告他的名字。据走廊里的人传说,他在整整一幕演出中,笑个没完没了;然而,现在他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评论这出戏的风格和伦理问题。稍远一点,有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满怀善意地评论这出戏,但言词中带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就像牛奶变酸了一样。

  福什利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每个包厢,透过包厢门上的洞眼向里边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想找谁;当他知道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缪法伯爵夫妇问好时,他便向他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儿出来。随后,他对新闻记者耳语道:

  “喂,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普鲁旺斯街的一个拐角上遇见的那个女子……”

  “噢,你说得对,”福什利嚷道,“我说过我认识她!”

  拉法卢瓦兹把他的表兄介绍给缪法·德·伯维尔伯爵,但伯爵的态度显得冷漠。而伯爵夫人一听到福什利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她用一句分寸得当的话来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把双肘撑在丝绒罩着的栏杆上,把肩膀轻盈一扭,转了半个身子,接着,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话题是万国博览会。

  “那博览会一定很精彩,”伯爵说道,他那端端正正的方脸上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表情,“今天我到玛尔斯广场去过,我回来后,对它赞叹不已。”

  “听说博览会还没有筹备好,”拉法卢瓦兹壮着胆子说,“准备工作还乱无头绪……”

  伯爵用严肃的语调打断他的话:

  “会准备好的……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愿。”

  福什利兴致盎然地说,有一天他到那儿去搜集一篇文章的素材,那时,水族馆正在兴建,他差点被困在那里。伯爵夫人莞尔一笑。她不时向楼下场子里张望一下,抬起她的一只戴白手套的胳膊,那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扇子。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了;正厅前座里的几位先生在翻阅报纸,妇女们无拘无束地接待来问好的人,如同在家里一样。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知心朋友的窃窃私语声,吊灯的光线,通过幕间休息时观众随意走动扬起的灰尘,亮度减弱了。男人们聚集在各个出口处,瞧着那些留在座位上的女人。他们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脖子伸得长长的,白衬衫在胸前露出来。

  “下星期二,我们等你来。”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

  她还邀请福什利,他向她鞠了一躬。他们不谈那出戏了,也不提娜娜的名字了。伯爵的面孔上保持一副冷漠而庄重的神态,别人还以为他在参加立法会议呢。他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简单解释为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只好一直开着,因为刚才德·舒阿尔侯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来访者,出去还没回来,他站在包厢外,挺着高大的老人身躯,他的脸在宽边帽子下显得松弛而又苍白。他用模糊的目光盯着过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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