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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看你,成什么样了!别这样!我也饿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门背后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来。

  “嗨,来人了!”

  “鲍里卡,别淘气!”她把头从门帘中间探出来,在她那双灵动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风情万千,鲍里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去,但是她把门帘在他面前合拢了,当他的脸伸进粗布门帘贴住她的脸时,她急促他说了一声:“我爱你!”

  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他用拳头在枕头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扑到枕头上,好象扑在一只暖烘烘、软绵绵的大鸟身上,他看见褥子上有她的身体留下的一个压痕,象个石膏模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这个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虚空。柳霞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碗碟、面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诉他,总算走运,那个消防队长没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鲍里斯脸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了。他好象没有在看她,不,看她了,也看见了,但好象是从一旁在冷眼观察。

  “你怎么了?”

  鲍里斯的双眼里滚动着泪水,他的脸由于痛苦而显得尖削了。

  “我在这儿!”她推了他一下。

  他浑身一哆嗦,紧紧攫住她的一只手不放,捏得她骨节都嘎嘎作响。

  柳霞猛地把鲍里斯搂紧在怀里,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开,开始张罗吃的。他们俩用一只杯子喝酒,都不说话。喝一口酒,接一次吻。他们同样默默地吃土豆和腌肥肉。他剥了土豆给她,她也给他剥。

  两人吃完东西,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干,似乎也没有话可说。他们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虚空,苦于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为止了——礼拜已经结束,神甫也要安息……”柳霞正准备说这句话,但是鲍里斯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紧紧握着他的手指,望着窗户眨了眨眼睛,接着已经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温情地抚摩着他的面颊。

  “我的乖孩子,排长同志!”

  这一声叫唤,真使他肝肠寸断,他由于心烦意乱,也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满腔情怀突然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粗鲁,他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还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样子!”柳霞颓然无力地闭上了湿润的眼睛。

  “我傻吗?”中尉装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讲话的意思,傻乎乎地问道。

  “比傻还要坏!是疯子!我也是疯子:……周围的人全是疯子……”

  “我是醉了,不是疯子”他整个人一下予扑到她身上。

  “不能那么多。”柳霞躲开身子。

  “可以的!”他由于故作倔强而全身战栗着,满是醉意他说道:“今天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听我的。我今年二十一岁了!”

  “这……有什么!我自己也二十了!”

  “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岁!”柳霞象哄小孩儿似地轻手轻脚安顿他靠上枕头睡下。“已经快三点了!……”

  又有战士在厨房里走动了,脚绊着了洗衣盆,低低地骂了一声。从窗外透进来昏暗的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萤萤的光点,照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头发也闪闪发亮。她的双眸象燃着炽烈的火,映衬得睫毛下面和娇小的翘下巴下面都显得有点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象谁的眼睛呢?反正是象什么人。最后的发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于惊呆了:那是一匹小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而寒冷的国度里,那里寒雾重重,僻静安宁,空气里散发着干草、燕麦和煤油的气味。他曾经抚摩着小马的嘴鼻,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它颤抖着的、湿润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翻舔搜寻。而在昏暗的马栏里闪着亮光的正是这一双毫无遮挡的、聪明的、率真信任的眼睛,它们充满着忧伤,好象有自己独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而在这双眼睛面前却感到好象有什么过错似地,只会轻声说着:“小马啊!可爱的小马!”

  不知为什么这段回忆使他黯然神伤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觉到他是为了什么在爱怜她,她凑过身子去,信赖地依偎着他,柔情满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心灵,能够感受她的忧伤,爱怜她,倾听她内心的一切、一切。

  他们预感到清晨来临,离别在即,因此紧紧依偎着坐在一起,内心都沉浸在同样的向往里,此时他们一点不想动弹,不愿说话,不愿思索,只求两个人就这样呆在一起,在如醉如痴的状态里,彼此能感觉到两个焕发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体,体验古时候所谓的极乐境界。这种境界会使心灵变得柔顺、慈软和充满爱怜之情,好象周围长了一层茸茸细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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