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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你是个纯洁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纳柯夫用手指掐灭了烟头,把手在毡靴上擦了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没有你那种……我整个人儿已经在战争里消耗完了,整个人!我的心肠都耗硬了……我对任何人都不可怜。应该让我去充当对付德国杀人犯的行刑刽子手,我要把他们杀个精光!……”

  鲍里斯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过错,情绪低沉他说道:

  “我说……你最好还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团里的军医请来?”

  “不关你的事,你就别管!”

  “咱们走吧,莫赫纳柯夫,啊?”

  谷地突出部不见通路,盖满了松松的雪,白得耀人眼目。准尉的裤腿拖在毡靴外面,他一个劲儿地向前,硬是踏出一条路来。他身形粗旷,象是刀斧浑然凿斫而成,鼓得紧紧的背部犹如装满面粉的口袋,狗熊一样的后颈凸得很出,但所有这一切都另有一种抑郁的神情。人们无沦如何也不会相信,也不会安于一种思想:这样力量非凡和坚毅异常的勇士会被外国入侵者带来的一种可怕病症拖垮。生为勇士,死也要死得象个勇士!准尉还是从舍佩托夫卡附近的旧国境线上一路撤退下来的,他不止一次地住过战地医院,经受过饥饿、寒冷、被围、突围,但一次也没有当过俘虏。他说这是凭运气。鲍里斯后来才懂得,莫赫纳柯夫的运气是来自他坚信不渝俄罗斯军人的古训:宁死不屈。

  准尉在战争中已经得心应手,战争已经不能驾驭他,他在战争中倒能应付裕如了。他对于在战争里无关紧要的、在战地生活中纯属多余的琐细小事从来不屑一顾。他也从不参与战士们个人之间那种谈论战后如何安排生活的谈话。他只能是个军人,善于作战,精干射击,其他就都不会了。

  鲍里斯一头撞到了准尉短皮袄冻硬的面子上,他睁开了眼睛。

  原来莫赫纳柯夫在山沟的叉道处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眼睛盯着一个什么东西看着。中尉顺他的眼光看过去,不禁战栗了一下。一个德国人,身上盖了厚厚一层雪,屁股坐在沟壁褐上上挖出的一个小洞里。只有一只戴兔皮镶边手套的手伸出在雪堆里。手套上放着一只表,秒针还在滴滴嗒嗒地动。这是一只瑞士出产的廉价冲制手表,这种表无论在哪个村子里至多能换一升家酿白酒。

  准尉用毡靴踢开雪把德国人扒出来。面上的雪是干净的,松扑扑象棉花,下面一层却是紫红的冰雪块。德国人的两只脚好象和人体已经脱开,伸出的靴尖向相反方向叉开着,活象一个玩偶。

  德国人朝准尉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转向鲍里斯,长满了硬胡茬子的嘴巴哺哺地叫着:

  “行行好吧!……”

  长出不久的胡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经成灰白色,底下面颊上结一层痴。深陷的面颊呈灰黑色。德国人的鼻子里流出两行鼻涕已经冻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请救救我吧,救救……”

  “他说什么来着?”

  “求我们救救他。”

  “救救他?!救这个断了两条后爪的人?”准尉向雪堆里呵了一口痰。“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即使是自己人,伤得这样重也只好就地埋了。”

  鲍里斯不知所措地把军大衣拉拉挺,双手在腰间摸索着。

  德国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说: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来,准尉!”鲍里斯唿咚一声踏进深雪里,加快脚步想走开。

  身后传来尖叫,在寒风中显得尤其凄厉,刺耳欲裂。德国人从小洞里扑出身子,挣扎着尚能动弹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来,一边仍然伸出那只托着表的手。他还在不切实际地幻想着用这样一只所值无几的蹩脚表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排长贱喝了一声,就耸身向上一窜,但一脚踩在大衣襟上,摔倒了,于是手脚并用划着雪想爬出山沟。

  太阳裹紧在严寒里,发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渐渐地朝着微微倾斜的空旷雪野的地平面后面沉下去。周围是茫茫的雪原,寂静得耳朵里感觉得到清脆的声响。

  莫赫纳柯夫叫鲍里斯倒掉毡靴里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辆翻倒的大车上,听话地解下包脚布,把干的一头换到底下,而脑子里始终重复响着一句话:“病鸟要遭众鸟欺……病鸟……”

  一队队的俘虏从村子向镇上走去。盖满白雪的排水沟里都是东倒西歪的死马。村子后面路旁的田野里,躺着许多被打烂的坦克和汽车骨架。到处部有行军灶在冒烟,并且架好了烤火架:汽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内衣、军服和裤子就搭在桶里的木条上,在紧闭着盖子的桶里烘烤。士兵们先是光穿着毡靴,戴军帽,裹着军大衣围着簧火跳呀蹦呀。这样约摸过半小时,然后穿上烘干的内衣和军服,再把大衣、毡靴和军帽放进桶里去烤。

  发动机劈劈啪啪的声响,很有点和平气氛,汽车空转着。田野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烧毁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带篷汽车和卫生连的帐蓬就驻扎在斜势不大的山坡上,旁边是静悄悄的松柏树林子。就在这儿,两棵松树之间挂了一张被单、放映着电影。中尉和准尉停留了一会儿,看银幕上一名快活的小伙子安托沙·雷勃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随心所欲地把张惶失措的敌人弄得懵头转向。

  看电影的战士们由衷地为这位银幕上的勇士感到高兴,尽管他们亲身经历的战争完全是另一回事。

  脚步在雪地上踩过,不断发出吱咯吱咯的声响。俘虏队伍一队接一队慢慢地走过。只是凭着两旁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才依稀可辨明这是一条大路。电杆上连电线也没有了,有的干脆已经被人锯走当柴烧了。

  几辆汽车开过,把准尉和鲍里斯挤到了路边。车上坐满了俘虏,一个挨一个,有的头上包着围巾,有的只剩了钢盔的帽衬,更有缠了一头破布的。这些人全都把双手笼在袖筒里,佝偻着背,一样的面无血色,默不作声。

  “你瞧!”莫赫纳柯夫骂了起来。“鬼子乘汽车,我们反倒用脚走!最好待在家里!要不就当俘虏!哪怕死了也罢!就不要象现在……”

  “那块表你拿了没有?”

  “没有,我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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