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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旅途风平浪静。蓝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早了两分半钟,过德克萨斯州时遇上龙卷风耽误了四分半钟,但到西经九十五度又进入了一道有利的气流,这就让他们在到达圣塔菲时只迟了四十秒钟。

  “六小时半的飞行只迟到四十秒。不算坏。”列宁娜承认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圣塔菲睡觉。旅馆很出色——比如,跟极光宫就有天壤之别,那简直吓坏人,去年夏天列宁娜在那儿受过许多苦。可这儿有吹拂的风,有电视、真空振动按摩、收音机、滚烫的咖啡因和温暖的避孕用品;每间寝室都摆着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大厅时音箱正放着合成音乐。总之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知宣布旅馆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园林里可以玩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起来好像可爱极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能够在这儿长期呆下去。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就一个都没有了,”伯纳警告她,“而且没有香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怕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生气:“我当然受得了。我只不过说这儿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爱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次。”伯纳厌倦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过去的进步是可爱的。那正是你现在不能去保留地的理由,除非你真想去。”

  “可是我的确想去。”

  “那好。”伯纳说,这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批准书需要总监签字,两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总监的办公室。一个爱扑塞隆加黑人门房把他们的名片送了进去,他们俩几乎立即就受到了接待。

  总监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阿尔法减。矮个儿、脸短而圆,像月亮、粉红色,肩膀宽阔,声音高亢而多共鸣,娴于表达睡眠教育的智慧。他是座装满了七零八碎的消息和不清自来的友谊忠告的矿山。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共鸣腔嗡嗡地响。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明确划分为四个明确区别的保留区,每个区都由高压电网隔离。”

  这时伯纳却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让浴室里的古龙香水龙头大开着,香水不断在流。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应的。”

  “我回去时怕要花掉一笔财富呢。”他心里的眼睛看见那香水指针一圈一圈不疲倦地走着,像蚂蚁一样。“赶快给赫姆霍尔兹·华生打个电话。”

  “……五千多公里的电网,电压六千伏特。”

  “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说。她并不真正明白总监说的是什么,只按照他那戏剧性的停顿做出的暗示表现反应。她在那总监的大嗓门开始嗡嗡响时就已经悄悄吞服了半克唆麻,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着不听,只把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很入神地盯住总监的脸。

  “一接触到电网就意味着死亡,”总监庄严地宣布,“要想从保留地逃出是绝对办不到的。”

  “逃”给了他暗示。“也许,”伯纳欠起身子,“我们应该考虑告辞了。”那小黑针在匆匆走着。那是一只虫子,啮食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逃是逃不掉的。”总监重复那话,挥手叫他们坐回椅子。伯纳只好服从,批准书毕竟还没有签字。“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淫亵地望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老实的低声说,“记住,在保留地,孩子还是生下来的。是的,虽然叫人恶心,实际上还是生下来的……”(他希望提起这个话题会叫列宁娜脸红;但是她只装做聪明的样子微笑着说,“真的吗?”总监失望了,又接了下去。)“在保留地出生的人都是注定要在保留地死去的。”

  注定要死……一分钟一公合古龙香水,一小时六公升。“也许,”伯纳再做努力,“我们应该……”

  总监躬起身来用食指敲着桌子,“你问我我的人在保留地是怎么生活的,我的回答是”——得意扬扬地——“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

  “真的?”

  “我亲爱的小姐,真的。”

  六乘以二十四——不,差不多已是六乘以三十六了。伯纳苍白了脸,着急得发抖。可那个嗡嗡的声音还在无情地继续着。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绝对的野蛮人……我们的检查官有时会去访问……除此之外跟文明世界就没有任何往来……还保留着他们那些令人厌恶的习惯和风俗……婚姻,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亲爱的小姐;家庭……没有条件设计……骇人听闻的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还有祖先崇拜……死去的语言,比如祖尼语和西班牙语,阿塔帕斯坎语……美洲豹、箭猪和其他的凶猛动物……传染病……祭司……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走掉了。伯纳冲到电话面前。快,快,可是光跟赫姆霍尔兹接通电话就费了他几乎三分钟时间。“我们已经好像在野蛮人中了,”他抱怨道,“没有效率,他妈的!”

  “来一克吧。”列宁娜建议。

  他拒绝了,宁可生气。最后,谢谢福帝,接通了,是赫姆霍尔兹。他向赫姆霍尔兹解释了已经发生的事,赫姆霍尔兹答应立即去关掉龙头,立即去,是的,立即去。但是赫姆霍尔兹却抓住机会告诉了他主任在昨天夜里会上的话……。

  “什么?他在物色人选取代我的工作?伯纳的声音很痛苦。“那么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没有?你是说提到了?福帝呀!冰岛……”他挂上听筒转身对着列宁娜,面孔苍白,表情绝对沮丧。

  “怎么回事?”她问。

  “怎么回事?”他重重地跌倒在椅子里。“我要给调到冰岛去了。”

  他以前曾经多次设想过,不用吞唆麻而全靠内在的才能来接受某种严重的考验,体验受到某种痛苦、某种迫害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渴望过苦难。就在一周以前,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他还曾想象自己做了英勇的反抗,像苦行僧一样默默承受过苦难。主任的威胁实际上叫他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比实际高大了许多。可他现在才明白,他并不曾严肃地考虑过威胁。他不相信主任到时候真会采取任何行动。可现在看来那威胁好像真要实行了。伯纳吓坏了。他想象中的苦行主义和理论上的勇气已经报销光了。

  他对自己大发雷霆——多么愚蠢!竟然对主任发起脾气来,不给他另外的机会,那无疑是他一向就想得到的。多么不公平。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摇头。“过去和未来叫我心烦,”她引用道,“吞下唆麻只剩下眼前。”

  最后她说服他吞下了四克唆麻。五分钟以后根柢和果实全部消除,眼前绽放出了粉红色的花朵。门房送来了消息,按照总监的命令,一个保留地卫士已开来一部飞机,在旅馆房顶待命。他们立即上了房顶。一个穿伽玛绿制服的八分之一混血儿敬了个礼,开始报告早上的日程。

  他们先要鸟瞰十来个主要的印第安村庄,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吃午饭。那里的宾馆比较舒服.而在上面的印第安村庄里,野蛮人可能要庆祝夏令节,在那儿过夜最好。

  他们上了飞机出发,几分钟之后已经跨过了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他们时起时伏地飞着,飞过了盐漠、沙漠、森林,进入了大峡谷的紫罗兰色的深处;飞过了峰峦、山岩和崖顶螈。电网连绵不断,是一条不可抗拒的直线,一个象征了人类征服意志的几何图形。在电网之下零零星星点缀着白骨,黄褐色的背景衬托出了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黑色尸体,说明受到腐尸气味引诱的鹿、小公牛、美洲豹、箭猪、郊狼,或是贪婪的兀鹰太靠近了毁灭性的电线,挨了电频,仿佛遭到了报应。

  “他们从来不会吸取教训D,”穿绿色制服的驾驶员指着机下地面的累累白骨说,“也从来不打算吸取教训,”他又加上一句,笑了,仿佛是他自己击败了被电殛死的动物的。

  伯纳也笑了,吞过两克唆麻之后那玩笑由于某种理由似乎风趣起来了。但他刚笑完却几乎马上便睡着了。他在睡梦中飞过了陶斯、特丝克,飞过了南姆和比玖里司和泊饶格,飞过了西雅和克奇逖,飞过了拉固纳和阿括马和为魔法控制的崖顶螈,飞过了祖尼和奇拨拉和奥左嘉连特。等他终于醒来时发现飞机已在地面降落,列宁娜正把提箱提到一间方形的小屋里去,那穿枷玛绿的八分之一混血儿正跟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话交谈。

  “马尔佩斯,伯纳下飞机时驾驶员解释道,“这就是宾馆。今天下午在印第安村里有一场舞蹈,由他带你们去。”他指着那个阴沉着脸的年轻野人说。“我希望你们会感到兴趣。”驾驶员咧开嘴笑了。“他们干的事都很有趣。”说完便上了飞机,发动了引擎。“我明天回来接你们,记住,”他向列宁娜保证说,“野蛮人都非常驯服;对你们是不会有丝毫伤害的。他们有过太多挨毒气弹的经验,懂得不能够玩任何花头。”他仍然笑着,给直升机螺旋桨挂了挡,一踏加速器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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