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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莱茵河上(3)


  我第一回和都宾上校和他的一群朋友相见,就在本浦聂格尔公国的京城里。从前毕脱·克劳莱爵士就曾经在此地做参赞,出过一阵风头;可是这是老话了,那时奥斯德力兹战事还没有发生,在德国的英国外交官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见解。他们一行人坐了自备马车,带着向导,一直来到城里最讲究的皇家旅馆,全家就在旅馆吃了客饭。乔斯威风得很,吃饭的时候他叫了些本地酒,拿着酒杯啜一啜,尖着嘴一口口的吸,仿佛是个喝酒的内行;大家都很注意他。我们发现那男孩子的胃口也真不错。火腿、烤肉、土豆、红莓果酱、布丁、拌生菜、烤鸡鸭、甜点心,什么都吃,那勇猛的劲儿真能替他的祖国增光。他吃完了十五道菜以后,再吃一道甜点心才罢。他甚至于还带着甜点心出门,因为同桌有几个年轻的爷们觉得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气概很有趣,又叫他再拿一把杏仁饼干搁在口袋里。他饭后到戏院去,一路就吃饼干。在这种德国小城市里,气氛非常和睦愉快,饭后大家都去看戏。孩子的妈妈,那位穿黑衣服的太太,脸红红的笑着,吃饭的时候她瞧着儿子顽顽皮皮的耍各种把戏,又得意,又不好意思。我还记得上校——他不久以后就做到上校的地位了——我记得上校正颜厉色的和孩子开玩笑,告诉他说还有许多菜肴他没有尝过,劝他不必委屈自己的肚子,尽可以再吃双份。

  在本浦聂格尔的皇家大戏院,那夜到了一颗新星。施勒因特·台佛里昂太太正在盛年,美貌和天才都是最惊人的时候,在了不起的《菲台丽娥》一出戏里扮演主角。我们坐的是正厅前排,恰好望得见刚才在旅馆里吃客饭的四位客人。他们坐的包厢,是皇家旅馆的希文特拉先生特地给贵客留下来的。出色的女戏子和醉人的音乐使奥斯本太太(我们听得那位留胡子的胖先生那么叫她)感动的了不得。我们由于座位关系,把她的动静看得清楚极了。囚犯合唱的一段效果很惊人,女主角清脆的歌声越出众音之上,越唱越高,音调那么优美,真听得人心旷神怡。那位英国太太脸上惊喜的表情连小菲泼斯那参赞都觉得动心,他还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呢。他拿起望远镜对她瞧着,慢吞吞地说:“天哪,一个女人居然能够这样兴奋,叫人看着心里真喜欢。”在监牢里的一幕,菲台丽娥冲到丈夫面前叫着:“不,不,我的弗罗莱斯坦,”奥斯本太太忍不住把手帕遮着脸儿哭起来了。那时戏院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息息索索的哭,可是我偏偏注意她,大概是因为我命里注定要写她的传记的缘故吧。

  第二天,歌剧院又上演贝多芬的《威多利之战》。在开头的时候,玛尔白鲁在戏台上出现,表示法国军队正在迅速推进。然后是鼓声、喇叭声、隆隆的大炮声、兵士临死的呻吟声。最后便奏出英国国歌,那响亮雄壮的《天佑我王》。

  全戏院大概总共有二十来个英国人,听得这支无人不知无人不爱的国歌,都离开座位,站得笔挺,让人家看出他们是英国人。我们这些坐在正厅前排的小伙子,约翰·布尔密尼斯脱爵士夫妇(他们在本浦聂格尔弄了一所房子,准备让九个孩子在本地受教育),留胡子的胖子,穿细白帆布裤子的高大的少佐,那个很疼儿子的太太,都站起来了,连他们的向导基希,本来在楼厅上看戏,也离开了座位。代理公使铁泼窝姆在包厢里站起来,躬着身子,装腔作势的笑着,仿佛他就是整个大英帝国的代表。铁泼窝姆是铁泊托夫元帅的侄儿;也是元帅的财产承继人。铁泊托夫将军在前面已经介绍过。那时滑铁卢之战将要发生,他统领第——联队,都宾少佐也属他管辖。铁泊托夫是今年去世的,临死前还吃了一大顿肉冻,里面有许多呼潮鸟的蛋。他活着的时候名位极高,死掉之后,国王就委派了低级骑士麦格尔·奥多上校统领第——联队。奥多上校曾经带领这一联队军士打过好些光荣的胜仗。

  铁泼窝姆准是在都宾上校的上司铁泊托夫元帅家里见过都宾,因为当晚在戏院里,他竟还认得他。国王陛下的代理公使大赏面子,从他自己的包厢里走过来,当着众人和他新发现的朋友握手。

  菲泼斯在下面正厅里端相着他的上司说:“瞧铁泼窝姆那混帐的滑头。不管哪儿有了个好看的女人,他就来了。”我想,外交官不是专门做这些事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呢?代理公使问道:“这位是都宾太太吗?我跟您相见,非常荣幸。”说着,他献媚似的涎着脸儿笑。

  乔杰哈哈大笑,说道:“天哪,真是妙极了!”爱米和都宾绯红了脸。我们在楼下都看得见。

  少佐说:“这位是乔治·奥斯本太太。这位是她哥哥赛特笠先生,在孟加拉民政部地位很高。勋爵,请让我把他介绍给您。”

  勋爵对乔斯嫣然一笑,害得乔斯差点儿站不稳。勋爵说:“您预备在本浦聂格尔长住吗?这儿沉闷得很。我们很希望有些高尚人士住在此地。我们总想法子让各位生活得舒服。呃哼姆——先生——喔霍——太太。明天早上,我上旅馆来拜会各位吧。”他临走满面堆笑,向后溜了一眼,以为这样准能使奥斯本太太死心塌地爱上他。

  散场之后,我们年轻小伙子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看上流社会里的人回家。老公爵夫人坐了旧马车,铃子叮当,先走了。随身跟着她的有两个形容枯槁的忠心的老宫娥,还有一个矮小的、乌烟煤嘴的侍从官。这侍从官两条腿很瘦,穿着栗色的上衣,绿色的外套,上面挂了不少勋章,勋章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是本浦聂格尔的圣麦克尔勋章,除了宝星之外还加一条华美的黄色绶带。那时鼓声咚咚,卫兵们立正敬礼,那辆旧马车就动身去了。

  然后轮到大公爵和他妻儿子女和官员随从。他从从容容的向个个人都鞠躬。卫兵行着敬礼,穿大红衣服的侍从举着亮亮的火把跑来跑去张罗,他们的马车也走了。他们住在古堡里,古堡筑在山上,上面还有尖塔和了望楼。在本浦聂格尔,大家彼此认识。随便什么陌生的外国人在那里露了脸,外交部长和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就到皇家旅馆去探听他姓甚名谁。

  我们等在那里眼看着他们也出了戏院。铁泼窝姆披上大衣,尽量扭捏出唐璜般的风流体态,走出戏院去了。他有个高高大大的卫兵,老是拿着他的大衣在他左右伺候。首相的太太刚刚挤进轿子,她的女儿,那可爱的亚爱达,刚刚系上头巾,穿上厚底鞋,那一群英国人就出来了。那男孩子倦得直打呵欠;少佐留心着不让大披风从奥斯本太太头上滑下来,赛特笠先生歪戴着弹簧折叠帽,一只手按着胸口,塞在宽大的白背心里,样子好不威风。我们看见这些同桌吃饭的朋友,都脱了帽子。那位太太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大家都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的马车早已从旅馆里赶过来等在戏院门口,基希忙忙碌碌的张罗着。那胖子说他宁可走路回家,一路还可以抽抽雪茄烟。另外的三个人听见他这么说,对我们大家笑着点点头,离开赛特笠先生先动身。基希捧着雪茄匣子,跟着主人走回去。

  我们大家一起走,一路和那位肥胖的先生谈起本地的好处。英国人在那儿过得很舒服,常常可以出去打猎,而且当地的宫廷非常好客,舞会宴会也不少。来往的人物都很不错,上演的戏文又好,东西又便宜。我们的新朋友接口道:“再说,咱们的公使待人和气,真是讨人喜欢。有了这样一个政府代表,再只要一个好医生,我想这儿很可以住一阵子。再会,先生们。”乔斯上楼睡觉,鞋子吱吱地响,基希举起火把照着他。我们都很希望那位好看的太太肯在本地多住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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