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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秘密的私信(3)


  克劳莱先生目无下尘的答道:“在上等社会里,我想我用的名词是合乎惯例的。”穿淡黄号衣的听差用银盆盛了汤送上来,跟羊肉萝卜一起吃。然后又有对水的麦酒。我们年轻女的都用小酒杯喝。我不懂麦酒的好坏,可是凭良心说,我倒愿意喝白开水。

  我们吃饭的时候,毕脱爵士问起下剩的羊肉到哪里去了。

  克劳莱夫人低声下气的说道:“我想下房里的佣人吃掉了。”

  霍洛克斯回道:“没错,太太,除了这个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别的。”

  毕脱爵士听了,哈哈的笑起来,接着和霍洛克斯谈话:

  “坎脱母猪生的那只小黑猪该是很肥了吧?”

  管理的一本正经回答道:“毕脱爵士,它还没肥得胀破了皮。”毕脱爵士和两个小姐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

  克劳莱先生说:“克劳莱小姐,露丝·克劳莱小姐,我认为你们笑得非常不合时宜。”

  从男爵答道:“没关系的,大爷!我们星期六吃猪肉。约翰·霍洛克斯,星期六早上宰猪得了。夏泼小姐最爱吃猪肉。是不是,夏泼小姐?”

  吃饭时的谈话,我只记得这么些。饭后听差端上一壶热开水,还有一瓶大概是甜酒,都搁在毕脱爵士面前。霍洛克斯先生给我和两个学生一人斟了一小杯酒,给克劳莱夫人斟了一大盏。饭后休息的时候,克劳莱夫人拿出绒线活计来做,是一大块一直可以织下去的东西。两个小姑娘拿出一副肮脏的纸牌玩叶子戏。我们只点了一支蜡烛,不过蜡台倒是美丽的旧银器。克劳莱夫人稍微问了我几个问题就完了。屋里可以给我消遣的书籍只有一本教堂里宣讲的训戒和一本克劳莱先生吃饭以前看的册子。

  我们这样坐了一个钟头,后来听得脚步声走近来了,克劳莱夫人马上慌慌张张的说道:“孩子,把纸牌藏起来。夏泼小姐,把克劳莱先生的书放下来。”我们刚刚收拾好,克劳莱先生就进来了。他说:“小姐们,今天咱们还是继续读昨天的演说。你们轮流一人念一页,让——呃——夏泼小姐有机会听听你们读书。”书里面有一篇是在利物浦白泰斯达教堂里劝募的演说,鼓励大家出力帮助在西印度群岛契各索地方的传教团。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就把这篇又长又沉闷的演说一字一顿的念着。你想我们一黄昏过的多有趣!

  到了十点钟,克劳莱使唤听差去叫毕脱爵士和全家上下都来做晚祷。毕脱爵士先进来,脸上红扑扑的,脚步也不大稳。跟着进来是佣人头儿,穿淡黄号衣的听差,克劳莱先生的贴身佣人,三个有马房味儿的男佣人,四个女佣人;其中一个打扮得花花哨哨的,跪下的时候对我瞅一眼,一脸都是瞧不起的样子。

  克劳莱先生哇啦哇啦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我们领了蜡烛,回房睡觉。后来我在写信。给打断了。这话我已经跟我最亲爱最宝贝的爱米丽亚说过了。

  再见!我给你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亲吻!

  星期六——今天早上五点钟我听见小黑猪的尖叫。露丝和凡奥兰昨天领我去看过它。我们又看了马房和养狗场。后来我们瞧见花匠正在采果子,准备送到市场上去卖。孩子们苦苦的求他给一串暖房里培养的葡萄,可是花匠说毕脱爵士一串串都数过了,他送掉一串,准会丢了饭碗。两个宝贝孩子在小围场里捉住一匹小马,问我要不要骑。她们刚在骑着玩呢。马夫走来,咒着骂着把她们赶了出来。

  克劳莱夫人老是织毛线。毕脱爵士每晚都喝得酒气醺醺。我猜他一定常常跟那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在一起聊天。克劳莱先生天天晚上读那几篇训戒,早上锁在书房里,有的时候也为区里的公事骑马到墨特白莱去。每逢星期三,他又到斯阔希莫去对佃户们讲道。

  请代我向你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安,向他们致一千一万个谢意。你可怜的哥哥还在闹酒吗?嗳呀呀!害人的五味酒是喝不得的啊!

  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利蓓加

  为咱们勒塞尔广场的爱米丽亚着想,倒还是跟利蓓加·夏泼分开了好些。利蓓加不用说是诙谐风趣的人物。她描写克劳莱夫人为她一去不返的美貌而流泪,克劳莱先生长着干草色的胡子和麦秆色的头发,口角非常俏皮,显得她见过世面,知道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可是我们不免要这样想,她跪下祷告的时候,为何不想些比较崇高的心思,反而去注意霍洛克斯小姐身上的缎带呢?请忠厚读者务必记住。这本书的名字是《名利场》;“名利场”当然是个穷凶极恶、崇尚浮华,而且非常无聊的地方,到处是虚伪欺诈,还有各式各样的骗子。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道德家在说教①(活是我的相貌!)他不穿教士的长袍,也不带白领子,只穿了制服,打扮得和台下听讲的众生一个样儿。可是不管你是戴小帽挂小铃儿的小丑,还是戴了宽边帽子的教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总得直说不讳。这样一来,写书的时候少不得要暴露许多不愉快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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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年《名利场》的封面设计。

  我在那波里碰见一个人,也是以说故事为生的同行。他在海滩上对着一群好吃懒做的老实人讲道,讲到好些坏人坏事,一面演说,一面造谣言,那么淋漓尽致,到后来自己也怒不可遏。他的听众大受感动,跟着那演讲的诗人恶声咒骂那根本不存在的混蛋,纷纷捐出钱来投在演讲员的帽子里,表示对受害者热诚的同情。

  在巴黎的小戏院里,戏里的恶霸一露脸,看戏的就在台下叫骂:“啊,混蛋!啊,恶棍!”非但看戏的这样,连演戏的也不愿意扮演坏人,例如混帐的英国人、残暴的哥萨克人之流,宁可少拿些薪水,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演一个忠诚的法国人。我把这两个故事互相陪衬,目的是要使你明白,我惩罚恶人,叫他们现出本相,并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而且因为我痛恨他们的罪恶已经到了无可忍受的程度,只能恶毒毒的把该骂的痛骂一番,借此发泄发泄。

  我先警告仁慈的朋友们,在我这故事里面,坏人的好恶折磨得你难受,犯的罪行也非常复杂,幸而说来倒是非常有趣的。这些恶人可不是脆弱无能的脓包。到该骂该说的地方,我出言决不留情,决不含糊!目前我们只写平淡的乡村生活,口气当然得和缓些儿,譬如风潮猛烈的景色,只能发生在大海岸上,在孤寂的半夜,那才合适;想在脏水盆里掀起大波,不免透着可笑。这一章书的确很平淡,底下的可不是这样——

  这些话我暂时不说了。

  读者啊,我先以男子汉的身分,以兄弟的身分,求你准许,当每个角色露脸的时候,我非但一个个介绍,说不定还要走下讲坛,议论议论他们的短长,如果他们忠厚好心,我就爱他们,和他们拉手。如果他们做事糊涂,我就跟你背地里偷偷的笑。如果他们刁恶没有心肝,我就用最恶毒的话唾骂他们,只要骂得不伤体统就是了。

  如果我事先不说清楚,只怕你要误会。譬如说,利蓓加瞧着别人祷告的习惯觉得可笑,你可能以为是我的讽刺。或者你想我瞧着从男爵醉得像酒神巴克斯的干爹沙里纳斯那么跌跌撞撞的走来,不过很随和的一笑。其实那真笑的人品性是怎么样的呢?她崇拜权势,只以成败论人。这等没信仰、没希望、没仁爱的坏家伙,在这世界上却一帆风顺。亲爱的朋友们,咱们应该全力和他们斗争。还有些别的人,或是江湖上的骗子,或是糊涂蛋,倒也过得很得意。他们的短处,咱们也该暴露和唾骂,这是讽刺小说家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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