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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北方风味辣蒜香肠(2)


  他朝妈妈艾莲娜鞠了一躬,领着部队悄悄撤退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妈妈艾莲娜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她预料中的那样是些无耻暴徒,他们对她彬彬有礼、谦恭有加,真是不可思议。从那天起妈妈艾莲娜再也不发表对起义军的看法了。不过她到死也没能知道,这个队长是胡安,几个月前拐走她女儿乔楚的人。

  他们带走的财物并不太多,因为他们没有发现妈妈艾莲娜还在屋后藏了许多鸡。大家已经赶在队伍到达以前动手杀掉了二十只鸡。用地麦或燕麦塞满鸡腹,然后连毛放进一个上过釉的瓦罐里,再用布条把瓦罐口紧紧封起来,这样的办法能让鸡肉保鲜一个星期以上。

  这种做法在农庄是古已有之,当时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保存猎物的。

  蒂塔从藏身之处一走出来,就立即发现少了点什么:平常熟悉的鸽子“咕咕”声消失了,那声音从她出生以来一直陪伴着她,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这突然的沉寂让她愈发地感到孤独。她万分思念培罗、柔莎和罗伯托。她急急忙忙爬上那架巨大的木梯去看鸽巢,但昔日的盛景全无,只有巢里的羽毛和鸽粪依旧。

  风把鸽巢的门吹开了,几片羽毛飞起来,重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一只新生的鸽子侥幸地躲过了这场浩劫。蒂塔轻轻地把它捧在手里。她从梯子上走下来之前,先放眼望了望绝尘远去的部队。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伤害她母亲。当她躲在地窖里的时候,她默默祈祷上苍保佑妈妈艾莲娜,但潜意识里她也许希望她走出地窖时,母亲已经死了。

  她真为自己的这些念头感到羞愧。从鸽巢下来时,她把鸽子放在她的胸口,好腾出手来对付这架危险的梯子,从那时起,她的兴趣就转移到喂养小鸽子上面。只有与小鸽子在一起时,她才感到苍白的生命还有一点意义。从中得到的愉悦比起抚养罗伯托来当然远远不及,但在某些方面这两者是相似的。

  被迫离开心爱的外甥的那一夜,她的奶水一下子就枯竭了。她一边为小鸽子找小虫,一边就在想念着罗伯托。现在是谁在喂养他,给他吃些什么。对罗伯托的思念日夜折磨着她,她晚上失眠已整整一星期了,这些晚上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是钩她的床罩,现在又比原来长了五倍。珍佳跑过来,打断了蒂塔惆怅的思绪;她推推搡搡地把蒂塔弄进了厨房,让她坐在磨盘前,把红辣椒和其他调料磨在一起。为了方便起见,可以在磨的时候时不时地加几滴醋。最后,把切细磨碎的肉和辣椒、调味品混合在一起,静置一会儿,最好能放过夜。

  蒂塔和珍佳刚刚开工,妈妈艾莲娜就进厨房来责问,为什么她的洗澡水还没打满。她不喜欢太晚洗澡,那样头发就干不了啦。

  准备妈妈艾莲娜的洗澡水真是一项隆重的仪式。先要把薰衣草放在水里煮,这是妈妈艾莲娜最喜欢的香味。然后要用干净的布过滤这种“浓缩液”,并要滴上几滴白兰地。最后,蒂塔得一桶接一桶地拎水到“黑房间”里去——那是房子顶端靠近厨房的一间小房间。顾名思义,这个房间暗无天日,因为它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窄窄的门。房间中央有一个大浴缸,水就倒在这里。浴缸旁有一个锡罐,用来盛妈妈艾莲娜洗头的芦荟水。

  蒂塔的职责是给母亲养老送终,所以只有她才可以服侍母亲洗澡,才可以在这个洗澡仪式中看到母亲的裸体,而其他人都不能。房间这样建造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看。蒂塔先得给母亲洗澡,然后洗头,最后当妈妈艾莲娜在浴缸里放松、享受的时候,蒂塔就得赶紧去给她熨洗完澡时要穿的衣服。母亲一声令下,蒂塔就要过来帮她擦干身体,尽快套上温暖的衣服,以免着凉。接下去,蒂塔把门打开一小条缝,让房间渐渐地凉下来,免得妈妈艾莲娜待会儿出去时温差过大。这当儿,蒂塔就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给妈妈艾莲娜梳头,氤氲的蒸汽升上来,组成各种奇异的图案,使房间平添了几分诡秘之气。她耐心地把妈妈艾莲娜的头发梳开,编好辫子,这神圣的仪式最后才算结束。妈妈艾莲娜一周才洗一次澡,蒂塔总是为此感谢上帝,否则她的一生都得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而在妈妈艾莲娜眼里,蒂塔服侍洗澡和下厨做饭的性质是一样的:无论蒂塔怎么努力,她总有办法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或是她的衬衣熨得不平,或是热水不够,再不就是辫子编得不紧。妈妈艾莲娜的天才仿佛是专门用来吹毛求疵的,但她的挑剔劲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那是因为蒂塔居然敢对这个神圣仪式的妙不可言的好处马马虎虎。洗澡水太烫了——妈妈艾莲娜一跨进澡盆,脚就烫起了泡。洗头发的芦荟水没有准备好,紧身衬衫熨焦了,门又不留神一下子开得太大了,弄得妈妈艾莲娜大光其火,毫不留情地骂了蒂塔一顿,并把她赶了出去。

  蒂塔朝厨房走去,胳膊下夹着件衣服,心里既为自己心不在焉的错误自责,又为母亲的挑剔和痛斥懊恼。最令她悲哀的是熨焦的衣服带来的额外工作。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干这种蠢事,现在她只得先把熨焦的地方泡在碳酸钾、碱液和水的混合液里,反复揉搓直至把熨焦的痕迹洗掉,这真是平添的麻烦。另外她还得洗母亲换下来的黑衣服,先把牛胆汁溶在少量的滚水里,把溶液沾满一块软软的海绵,再用海绵把衣服全部打湿;最后她得在清水中漂洗这些衣服,再把它们晾出去晒干。

  蒂塔不停地揉啊,揉啊,就像她从前洗罗伯托的尿布一样。洗尿布最好的办法是把尿加热,把脏尿布放在里面浸一会儿,然后在水中把它洗干净。但今天怎么啦?不管她把尿布在尿里浸多久,都洗不掉那讨厌的黑颜色。然后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拿着的不是罗伯托的尿布,而是母亲的衣服。从早上开始她就把它们泡在盆里了,一直忘了去水池里漂洗干净。

  她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漂洗这些衣服。

  蒂塔终于洗完了衣服,重新回到了她的厨房。她决定干事情不能再这样心不在焉了,她一定得把那些折磨她的痛苦回忆埋藏起来,不然妈妈艾莲娜的怒火随时都会爆发。

  从她离开厨房去为妈妈艾莲娜准备洗澡水到现在,做香肠的肉已经静置了足够多的时间,现在可以进行下一步,把肉塞进肠衣里。

  把猪肠洗净,加工制成肠衣。用一个漏斗把肉灌进肠衣,然后扎紧两头,四指张开推紧香肠,看到有气泡的地方就用针戳一下,放掉空气,因为空气在里面香肠容易变质。最重要的是把肉塞进去时一定要塞紧,尽量不要把空气留在里边。蒂塔正忙着把肉灌进肠衣去。虽然她竭力想要抹去那些困扰她的记忆,她还是不由地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夜,全家都在院子里过夜。三伏天里热得难以忍受,她们就在院子里架起大吊床。桌上放着一个盛冰的大陶罐,里面冰镇着一个切开的西瓜。要是谁半夜里热醒过来,就可以吃一片冰西瓜降降温。妈妈艾莲娜真是切西瓜的专家;她能够用锋利的西瓜刀刚好切开瓜皮,对瓜瓤则分毫不损。

  她切西瓜皮时带着数学家般的精神。切完之后,拿起外表完整的西瓜轻轻向石头一碰,当然角度和力度得恰到好处,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西瓜皮如花瓣般展开了,瓜瓤却完好无损。毫无疑问,当需要做分割、拆散、奴役、毁灭这一类事的时候,妈妈艾莲娜无疑是个佼佼者,她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做得那么完美,比方说在切西瓜的时候。蒂塔躺在吊床里,听到有人起身去吃冰西瓜。她突然想去趟洗手间。白天她喝了太多的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为了多点奶水喂养她的外甥。

  他正安静地睡在柔莎身边。蒂塔下吊床的时候,天黑漆漆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朝洗手间的方向摸索过去,一边回忆着别人吊床的位置;她不想不小心撞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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