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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圣诞卷饼(3)


  父子俩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淹没在脚踩落叶发出的声音里。娜嘉的耳朵那时几乎已经全聋了,但她却说自己听到了这段对话,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一桩事啊!不管怎样,蒂塔还是很感谢娜嘉把这段话告诉她,但是这并没有减少蒂塔对培罗的怨恨。据说聋了听不见但是能理解。也许娜嘉只是听见了别人不敢说出口的话。那一夜,蒂塔怎么也无法入眠;她也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多么不幸,那时宇宙的黑洞还没有被发现,否则她就能明白她的胸中其实也有了这么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着冷气。

  每当她一闭上眼,去年圣诞节的情景就历历在目,那是培罗一家第一次来赴宴;那情景越来越清晰,她的心头却是越来越寒冷。时间虽然已经过去好久了,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一切:声音,香味,她的新裙子掠过刚打过蜡的地板的感觉,培罗凝视她的眼神……那勾魂摄魄的眼神!当时她正端着一盘蛋黄糖走向餐桌,她感到了那热辣辣的目光,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像要燃烧起来。她回过头,两人的视线相遇了。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面团被投进沸腾的油锅里的感觉。侵入她体内的热量是那么真实,她觉得自己要像面团一样开始冒泡泡了——她的脸,她的腹,她的心,她的胸——她再也忍受不了他的目光,赶紧垂下了眼睑,急急忙忙地穿过房间,逃到乔楚身边。乔楚正踩着自动钢琴的踏板,在弹一道“青春的眼眸”华尔滋。她把果盘放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小桌子上,顺手拿起面前的一杯果仁白兰地酒,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她在邻居帕基塔·活沃旁边坐了下来。但是她与培罗还隔得不够远,她仍然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血在往上涌,血管灼热得彷佛要爆裂。她的脸上布满了红云,无论怎么强自镇定,她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帕基塔察觉她的异样,非常关切地问:

  “酒劲儿挺大的,是不是?”

  “对不起,你说什么?”

  “蒂塔,你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怎么啦?你没有不舒服吧?”

  “我没什么,谢谢您。”

  “照你的年纪,你可以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喝点酒了,不过,告诉我,小鬼头,你妈妈让你喝吗?我看得出来你很激动——

  我想你最好别再喝了。你不想在这儿出洋相吧。”

  真是她的救命稻草!让帕基塔·洛沃认为她是喝醉了。她不能让帕基塔有丝毫怀疑,否则她可能会告诉母亲。蒂塔对母亲的敬畏足以让她暂时忘掉培罗,于是她专心致志地对付帕基塔,让她相信自己并没醉(做到这点并不难),脑子还清醒着呢。她与帕基塔聊天,话家常,说点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她甚至把这种果仁白兰地的配方都告诉了帕基塔:把四盎司桃子,半磅杏子浸没在水中二十四小时,让果皮与果肉分开;然后把皮去掉,把果肉压碎,泡在热水里十五天。下一步是蒸馏这种液体。再将两磅半白糖彻底溶解在水里,加四盎司香橙花汁,然后挑拌该混合物,并将其过滤干净。这样一来帕基塔对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当然再没有什么怀疑了。蒂塔又彷佛漫不经心地提起一句,那些容器正好能容纳二·〇一六升液体,不多也不少。

  所以当妈妈艾莲娜过来问帕基塔有否被怠慢时,她热情地回答:

  “哦,招待得太周到了!您的女儿真可爱。我们的谈话有趣极了!”

  妈妈艾莲娜让蒂塔到厨房去端食物出来。培罗那时“恰巧”经过,主动要求帮助蒂塔。蒂塔一言不发地跑到厨房,培罗在身边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跟着她进了厨房,她急急忙忙地把桌子上一盘美味的点心递给他打发他走。

  她永远也忘不了两只手相触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弯腰去拿同一盘点心,他们的手便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就在那时培罗坦白了他的爱情。

  “蒂塔小姐,我希望能趁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告诉你,我深深地爱着你。我知道这么说太突然、太冒昧了,但要接近你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我决定今晚就对你表白。我想要知道我有没有希望得到你的爱情。”

  “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考虑。”

  “不,不,我不能!我现在就需要答案:爱是不需要考虑的;你或者感觉到了,或者没有感觉。我不擅辞令,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誓言。我发誓爱你到永远。你呢?你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是的!”

  是的,是的,是的,她愿意这样回答一千遍。从那一夜起她将会永远爱着他。但现在她却只能放弃他。想要侵占姐姐的未婚夫真是太可耻了。她只得努力把他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这样她才能入睡。她开始吃娜嘉留在她桌上的圣诞卷饼,并喝下了一杯牛奶。这个处方对她一直很有效。娜嘉凭经验知道,对蒂塔来说圣诞卷饼能够带走她所有的痛苦。但这次圣诞卷饼也没有用了。她发觉胃里还是那种空空的感觉。她知道这不是由于饥饿,而是由于冰冷的哀伤。她得把这种可怕的寒冷去掉。她先穿上一件羊毛大衣,披上一件厚厚的斗蓬:还是冷,冷得她直打哆嗦。她又穿上毡拖鞋,用两条大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没有用,最后她走到缝纫箱那儿,抽出了那条床单。培罗第一次提起结婚的那天晚上她就开工钩这条床罩。用钩针钩这样的一条床罩需要用大约一年时间。这正是培罗和蒂塔商量等待的时间。她想把纱线用完,不要浪费掉,所以她又趴在床罩上钩起来,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她边流泪边工作直到天明,然后把床罩盖在身上。没有用,还是冷。彻骨的寒冷。那一夜,那以后的许许多多夜晚,她活着的每一天,她都无法摆脱那穿透一切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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