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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亲爱的,别那么悲痛欲绝的。这不是世界大地震。我们两人都会活下去的。”

  威利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看了几页。当梅进屋的时候,他有罪似的突然跳起来,把书放在一边。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化的妆已经擦掉,脸色很苍白。她微微一笑。“继续看吧,亲爱的。给我支烟吧。我整整一天没敢抽烟,怕把嗓子弄哑了。”她拿起一个烟灰缸放在床上,叹了一口气仰靠在软垫上。“啊,烟的味道好极了,顺便说说,体温下降了,37.7度稍高一点儿。没有比夜总会的空气更让人不舒服的了——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干什么,威利?回去弹钢琴?”

  “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应该回去。我认为你应该去教书。”

  “会教书的人,去教书;不会教书的人,也去教书——嗯?”

  “没有教师世界就更无法存在。似乎你正适合教书。我可以想像你在一个大学城里,过着美好的平静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忠实地宣扬狄更斯——”

  “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是吗?”

  “威利,亲爱的,每个人都做他做得最好的事情。你以前说服了我要多看书。那是相当大的成就。”

  “嗯,梅,我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那样的话我得回学校再念一年书——”

  “你妈妈肯定会资助你学完这一年的,对吧?——尤其是现在。”梅像野兽一样打了个哈欠。“对不起,亲爱的——”

  威利站了起来。“我不怪你讨厌我——你一定非常——”

  “哦,坐下吧。我没讨厌你,我没生你的气。”她用手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笑了。“难道不好笑吗?我应该嚎啕大哭,乱撕头发才是?我的精力一定全耗光了。威利,我对这种想法已经相当习惯了,真的。在旧金山——我是说,在约塞米蒂,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但是你和你母亲谈过话并送我回家之后,我就不抱希望了。然而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对我没有伤害——”

  “梅——我知道约塞米蒂对你——对我影响有多大——”

  “好了,亲爱的,我提起这些话不是要折磨你的心灵。我们两人都是好意。我想,刚才我是试图使你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必须学些心理学课程来了解自己——”

  “我母亲并不恨你,梅——那不是她的做法——”

  “我心爱的人,威利,”梅以稍带疲惫和尖锐的口气说,“你母亲对我的看法我了解得非常非常清楚,咱们别谈这个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但谈得不多。她陪着他一起走到门口,深情地吻着他。“你同以前一样非常非常好看。”她低声说。

  “梅,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多保重。”他按响了电梯铃。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当一个穿衬衫的黑人打开电梯门时,她突然说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肯定能。我明天再跟你谈。晚安。”

  “再见,威利。”

  第二天他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一天也没打,再过一天仍然没打。他跟母亲一起去看日戏,跟母亲去吃饭,晚上又跟母亲去看演出,跟母亲去走亲戚。当基思太太催促他自己出门时,他竟闷闷不乐地拒绝出门去。一天下午,他去了哥伦比亚,独自穿过弗纳尔德楼。一脸稚气的穿着咔叽布制服的海军军官学校学员们不停地向他敬礼,开始他很得意,后来就感到抑郁了。休息厅没有什么变化。这儿是那张皮制长沙发,他曾坐在上面向他父亲讲述他记了48次过的事情;那儿是公用电话间,他在里面给梅打过一百次电话——总是这样,外面是没耐心的军校学员不时地敲着门,里面是一个剪着海军头的小学员对着话筒低声哼唱着,咯咯地笑着。静止的逝去的时光悬在空中。威利急急忙忙走出大楼——刚下午3点左右,阴天,有风,他母亲在两三个小时内到不了餐馆——于是他走进了百老汇大街一家昏暗、简陋、空无一人的酒吧,很快喝完了四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仅仅使他稍稍有点眩晕。

  他舅舅劳埃德要在第21街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劳埃德当平民时是个银行家,现在是陆军公共信息部门的上校,他喜欢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炮兵服役时的经历。他对哗变的事态度非常严厉。他花了很长时间给威利讲述一些事情,证明他在炮兵时碰到过比奎格坏得多的指挥官,而他自己的行为始终表现出真正的军人的忍耐和忠诚。很明显他不赞同威利的做法,并且认为威利的问题很严重,很麻烦。基思太太一定要他答应帮帮她儿子,可是劳埃德舅舅只说他会同他海军中的朋友谈谈,看看最好的法律程序是什么。

  “威利,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军法审判你,”他说,“如果另外那个同伙,马里克这个同伙,能被宣判无罪,我想这事就可以了结了。我希望现在你已经吸取教训了。战争可不是品那汤色粉红的茶。如果你不能是好是歹一起承受,那么,你对处于危急关头的国家是毫无价值的。”说完这一席话后他就离开餐馆回华盛顿了。他在那里的肖姆有一套房间。

  星期六晚上,威利在房间里穿礼服准备去听歌剧。他无意中看了看手表,知道再过12小时他将乘飞机回到“凯恩号”和军事法庭上。他伸出一只像留声机唱头一样僵硬的胳膊在周围晃动了晃动,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伍德利旅馆。

  “梅吗?你好吗?我是威利。”

  “喂,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电话了——”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全好了。我身体状况很好。”

  “明天早上我要回部队了。我想跟你谈谈。”

  “晚上我要演出。威利——”

  “我可以去俱乐部吗?”

  “当然可以。”

  “大约午夜的时候。”

  “行。”

  以前威利不可能觉得《唐·乔凡尼》冗长乏味。这部歌剧永远是音乐的仙境,在那里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都溶化入了纯洁的美之中。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莱波雷洛是个粗俗的小丑,那个男中音歌手是个嗓子沙哑的老人,泽莉娜是个只会尖叫的业余演员,整个情节令人生厌。在他喜欢的咏叹调唱到一半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手表。终于演出结束了。“妈妈,”当他们走出休息厅来到满是雪泥的街道上时,威利说,“我一个人再在城里转一会儿行吗?回家后再去见你。”

  她的脸色表明她心里非常明白,而且非常担心。“威利——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不会晚的,妈妈。”如果她反对,威利感到他会把她硬塞进出租车里。她一定看出来了,因为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亲爱的,玩个痛快吧。”

  威利走进格罗托俱乐部时,梅正在演唱。他站在吧台旁边,看着四周一张张转向歌唱者并洋溢着赞赏之情的男人的脸,心里充满了苦涩。演出结束后找不到坐的地方,梅拉着威利的手领着他到了她的更衣间。这间闷热的橱柜似的房间里明亮的灯光刺得威利直眨眼。他斜靠在化妆台上。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洋溢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内在魅力,和她殷红的脸庞、白皙的双肩以及从紧身演出服上方半露出的丰满的胸脯是截然不同的。

  “上次有件事我没跟你讲,”威利说,“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向梅详细地讲述了哗变和调查的情况。使人感到他在忏悔似的,他越讲越起劲。梅静静地听着。“你要我说什么,威利?”他讲完后梅问道。

  “我不知道,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做?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晚上来就为这个?就为了给我讲这件事?”

  “我想让你了解这件事。”

  “威利,我对海军了解不多。但是我似乎觉得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海军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机构。他们不会因为你们挽救了自己的舰艇反而宣告你们有罪。充其量,你们是出于好意犯了判断性的错误。那不是犯罪——”

  “那时是哗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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