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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这一下击中了威利的要害。在“凯恩号”军舰上那些漫长的值班时段里,威利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钢琴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只是个半瓶子醋而已。战争结束后他真正想干的是去一所大学里工作,在一所像普林斯顿那样安静、崇高的学校教教文学,最后也许再写些学术著作,甚至写一两部小说(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想,几乎连对他自己都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干什么。那全都是遥远将来的——”

  “我知道你将会做什么。你将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等到我故世时,你就将富有、自立了,而且你将跻身于教育家与哲学家们的行列,与——科南特(詹姆斯·布赖恩特·科南特(James Bryant Conant,1893-1979),美国科学家和教育家,战后要素主义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霍金斯(戴维·霍金斯(David Hawkins),美国教育哲学家、科学教育家,著有《脚踏实地的展望》、《学科学的关键障碍》等。——译者注)那样的人为伍——而且说真的,威利,梅与这种图景匹配吗?她会快活地做一位大学教授的夫人吗?你能看着她给威克斯院长倒茶或同科南特博士随意谈天吗?”

  他起身,走到餐桌前,从冰桶里捞出那个酒瓶。酒瓶里只剩下半杯淡酒。他倒出来全都喝了。

  “威利亲爱的,我是在跟你讲你爸爸要跟你讲的话呀。他肯定不会像我说得这样粗俗、直白。我很抱歉,可是我已尽了我的所能。若是我全说错了,那就算我没说吧。”

  她快步走到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钱包那儿,拿起一块手绢轻轻擦了下眼睛。威利立即跟过去伸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妈妈,我不是生气。我知道您是在做您认为对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难处理好的困难情况。总会有人受到伤害的——”

  “只要伤害的不是你,威利,我就不在乎。”

  威利离开她,走进卧室,在那张双人床与梳妆台之间踱来踱去,尽管他脑子里乱成了一片,他还是注意到他母亲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她把她的便鞋、绣花丝绸睡衣,以及他在她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套银制化妆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他的立场动摇了。他确实是出于负罪感才向梅提出求婚的,确实怀疑她是用委身于他进行婚姻赌博,确实为她的出身门第感到羞耻,确实难以心安理得地把她作为自己学术生活的伴侣。他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爱她。在约塞米蒂度过的那个夜晚给他的感情蒙上了阴影,在他与梅的关系上罩上了一层怀疑与用心不良的乌云。他究竟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呀,还是一个热切的情人呢?毫无疑问,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他的自尊心经不住了,一阵难过得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你这个可怜的大傻瓜。”他对着镜子低声说,然后就回到客厅。他母亲还在他走时的原地站着没动。“哎,妈妈,咱们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捂着眼睛。“明天什么都不干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想想。”

  “亲爱的,你不是原打算在这次去美国旅游时结婚的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我跟您说过她甚至还没有接受我的求婚呢。”

  “她真聪明。噢,威利,至少等你下次回来时再说吧。在你行将回去打仗时将一个姑娘拴死在婚姻上是不公平的。答应我这次先别结婚。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而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您,妈妈。我也许不结婚了。但我不能跟您说我将抛弃她,因为我大概也不会那样做。”

  “我满意了,亲爱的。”她将一只手放在她儿子的肩上安抚了一下就走进了她的卧室。她的儿子仍颓丧地在扶手椅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她一面在梳妆台前往自己鼻子上扑粉,一面向她儿子喊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干什么?”

  “我想喝几杯烈性白兰地,然后去看一场滑稽逗乐的电影。你知道城里有这样的电影上演吗?”

  “对不起,妈妈。我等会儿要去见梅。”

  “哎,好啊,”她兴致勃勃地说,“你有时间先陪我喝一杯吗?”

  “没问题。”

  “梅住在哪儿啊?”

  “在圣·弗朗西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

  “哦,那好,你在往那里去时也许能顺便把我捎到某个电影院去。”

  “没问题,妈妈。”威利走到窗前,将前额顶在凉爽的窗框上,眼前一片空茫。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这么难受过呢。他的嘴紧贴着木窗框。未作任何思考,他就咬住了那木框,在上面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咬了一嘴的漆皮和尘土。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呆呆地注视着木框上的那两排牙印。

  “哼,”他想,“有些人还把爱心刻在树上呢。”

  他第二天在机场送别了梅。他们的送别之吻是炽烈的,但什么事都没定下来。他没有把他和他母亲的谈话如实地告诉梅。他们含糊地非正式地订了婚,没有订婚戒指,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安排,一切都要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梅似乎是满意的,反正她没有作任何争论。

  18 斯蒂尔威尔的休假问题

  “在‘凯恩号’的大修工作还剩下不到百分之三十或稍多一些即可完成时停止一切维修工作。将大修时间削减为三周。‘凯恩号’不得晚于12月29日起程开赴珍珠港。”

  威利将这封电报送到设在干船坞附近一个仓库里的“凯恩号”的临时办公室,交给了马里克。所谓办公室其实只是在一个从事海运业务的繁忙的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了一张办公桌。这位新上任的副舰长和杰利贝利白天大部分时间便在这里用一台老掉牙的打字机处理该军舰的事务,他们的周围摆满了堆得高高的,像要倒下来似的一堆堆记录册、表格、卷宗、参考书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文件。

  “老天爷在上,咱们遭人暗算了。”马里克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威利问道,“第二批人的休假没有了么?”

  杰利贝利的手指在打字机上停住不动了,他虽然没抬起头来可是却可以看出他的脸似乎变长了。

  “我希望不是那样。杰利贝利,给我接通舰长的电话。”

  这位海军通信员在两位军官正在坐立不安时接通了凤凰城。“长官,”他用手捂着话筒说,“是奎格太太在接电话。她说舰长昨晚在外面呆得很晚才回家,现在还睡着呢。她问是不是急事。”

  副舰长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12点一刻了,便说:“告诉她是急事。”

  通信员按指示传完话之后,急忙把话筒递给马里克。大约过了两分钟,马里克听见奎格那沙哑的满心不高兴的声音问道:“喂?又出了什么事了?”

  副舰长在电话上慢慢地把那封电报念了一遍。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没说话,但可以听见那位舰长呼呼喘粗气的声音。“好。那是给我们的命令。就照命令执行吧,”奎格说,“通知船坞负责修理的军官,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该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长官。”

  “我认为我没必要回到那儿去,不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处理不了的话,我可以回去。”

  “我觉得我自己能处理,长官。我想向您请示有关休假的事情。”

  “哦。唉,那怎么办呢?我可不能放你去休假,史蒂夫。我很抱歉,这次休假真是太糟糕了——”

  “舰长,我主要考虑的是那些水兵们。现在的情况看起来,第二批人连一天假都休不成了。”

  “哈,这可不怪我啊。这只是碰上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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