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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可不是那从今天早晨一直熬到现在的那种焦油似的黑汤。要新煮出来的。”

  “是,长官。”

  那天晚上,罗兰·基弗来舰上吃晚饭,同时给威利从单身军官宿舍带来了一叠邮件。像往常一样,威利首先撕开梅的来信。她已回学院读秋季班了。这对她是个牺牲,因为那年夏天马蒂·鲁宾给她谋到一个中午在电台演唱的工作,她本可继续干下去的。酬金是周薪100美元。

  但我不在乎,亲爱的。我读书越多,学习得越多,我的野心反而越小了。去年,我的心愿是作一个顶级歌手,挣最高薪金,其他别无所求。起初,我瞧不起我在亨特学院所见到的那些女孩子,因为她们连一个子儿都挣不到。但现在我开始问自己,为了一点薪水而放弃自己所有的日日夜夜是否明智了。我爱唱歌,我想我永远都会这样。只要我还不得不去挣钱,我就乐意干我所喜欢的而且待遇不错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个陈旧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但现在我知道我永远都成不了一个一流的歌唱家——我没那嗓子,没那风格,也没那容貌(对,我没有,亲爱的。)我想,我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逮住一个好心肠,会对我甜言蜜语,愿意帮我生一两个宝宝,此外就让我安静地读书的老爹。

  你赢了一分儿了,我的心肝。狄更斯真是棒极了。我整夜不睡地看《董贝父子》——为了写读书报告,注意,那是下周才要交的作业——现在两只眼睛下面出了两个大黑眼窝。好在你看不见我。

  上段最后那句话是个弥天大谎,你可别当真。你到底还回不回家呀?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原以为意大利投降后,说不定哪一天就见到你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得再等好长时间。欧洲方面传来的通常都是好消息,但我恐怕我最关心的还是太平洋方面的。这么说也许不够爱国,但你到现在还没有赶上“凯恩号”,我可高兴死了。

  我爱你。

  梅

  “哎,”罗兰在他们坐下吃晚饭时说,“看来我就要与你们各位分别一阵子了。明天将有大堆的参谋登上‘约克城号’。我猜海军上将是想挣点海上津贴。”

  汤姆·基弗脸色阴沉,扔下手里的刀叉,说:“我想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一艘崭新的航母。”

  “这下刺着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汤姆?”德·弗里斯开怀地笑着说。

  “怎么回事,汤姆?”马里克说,“你难道不喜欢扫雷吗?”军官们都被这个关于这位通讯官的标准笑话逗得大笑起来。

  “去你们的,眼看着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失,我只是想亲身见识见识战争——”

  “你到舰上来的太晚了,”亚当斯说,“以前我们可经历过很多战事——”

  “你们干的只是些跑龙套的角色,”基弗说,“我感兴趣的是真枪实弹的战斗而不是一些附带的事情。这场太平洋战争的核心问题是飞行器的决斗。所有其他活动都如同挤奶员和档案员的工作一样稀松平常。所有的不确定性和决定性的事情都取决于航空母舰。”

  “我有些朋友在‘萨拉托加号’航母上,”舰长说,“舰上的生活也很稀松平常,汤姆。”

  “战争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例行公事——受过训练的猴子都会干的稀松事。”基弗说,“但那百分之一决定世界历史的机遇和创造性行动此时此刻都得到航空母舰上去找。这就是我想参与其中的道理。所以,我这只想在战争的其余时间里呆在珍珠港坐享其成的、亲爱的弟弟——”

  “汤姆,你说得太对了。”罗兰兴高采烈地插嘴说。

  “——乘一辆银制的战车登上一艘航空母舰,而我却只能在这艘‘凯恩舰’上呆着。”

  “再吃点肝吧,汤姆。”马里克说。这位长着子弹头样的脑袋、短而宽的鼻子及剪得短短的头发活像个拳击手或教习操练的中士似的海军上尉,做出了一副异常天真无邪的慈爱的笑容,整个样子都变了。

  “你为何不再交上一份请调报告呢,汤姆?”舰长说,“我会再次批准的。”

  “我已经不想了。这是艘被遗弃的舰,舰上配备的是一些被遗弃的人,舰名也用的是一个被人类唾弃的大恶人的名字。‘凯恩号’是我命里注定的。它是我的涤罪所。”

  “都是些什么有趣的罪,汤姆?给我们说说。”戈顿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斜盯着一大叉子烤肝。

  “这些罪甚至会使你相集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婊子都要脸红的,伯特。”基弗说,引得大家朝这位副舰长一通大笑。

  舰长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基弗,“只有你这样的文学头脑才想得出。我就从未想过‘凯恩号’的名字还有象征性——”

  “是那个额外的e(Cain e(该隐(Caine),《圣经》中的人物,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凶手。在《旧约全书》中,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他出于忌妒而谋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并逃走,上帝在他的额头上用手指按了一个印记,以标志他犯下的杀人罪。《新约全书·约翰》一书第3章第12节说:“不可像该隐;他是属那恶者,杀了他的兄弟。为什么杀了他呢?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兄弟的行为是善的。”该隐(Caine)[喻]杀弟者、杀人者、凶手、恶魔。——译者注))把你给骗了,舰长。上帝总是喜欢给他的象征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除了具有诸多别的特质之外,他还是个完美的文学艺术家。”

  “哎呀,我真高兴我是在舰上吃晚饭,”马里克说,“你已有好长时间未发宏论了,汤姆。一直不在状态。”

  “他只是腻烦对牛弹琴罢了,”舰长说,“惠特克,给大家上冰淇淋吧。”

  威利注意到舰长对汤姆·基弗的态度有趣地混合着尊重与讥讽。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军官起居舱是军官们相互通过微妙复杂的评议进行明争暗斗的场所,而舰长本人及其态度,就是这种错综关系的核心。威利发现德·弗里斯似乎在面对一个文化素养与才气都远远超过他的下属方面必定有难以言喻的难处。但是德·弗里斯在基弗面前总是能摆出一种和蔼可亲、降尊临卑的姿态,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资格显示屈就。

  哈丁突然打破他习惯性的沉默,说:“我有个朋友被派到了一艘名叫‘艾贝尔’的驱逐舰上,若是你在那条舰上,不知你将做何说辞,基弗先生?”

  “我大概会说我正在她身上牺牲掉我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正如上帝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做的牺牲一样,我希望我的这些牺牲不是无人欣赏的。”基弗答道。

  “那都是些什么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呀,汤姆?”戈顿追问道。

  “我的青春年华,我勃发的精力,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机使谢里丹(理查德·布林斯里·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18世纪英国著名的喜剧家,《情敌》(1775)是他最早的喜剧,写一个受了感伤文学影响的富家女幻想和一个穷军官私奔,而这穷军官却是一个贵族青年投女方之所好而乔装的。——译者注)写出了《情敌》,狄更斯写出了《匹克威克外传》,梅瑞狄斯写出了《理查德·弗维莱尔的苦难》。我现在正在写的是什么?是一大堆解译的函电和登记在册的出版物目录。我勃发的精力正将其甘露源源不断地往尘土上喷洒。如果我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至少——”

  “你的这一句话,”威利自豪地指出,“是从弗朗西斯·汤姆森那里窃取的。”

  “我的天啊,”舰长喊道,“这艘军舰快成了他娘的文学社了。真高兴,我这就要离开她了。”

  “喂,基弗先生,我觉得,”哈丁说,“你好像能把任何舰名都曲解成具有象征意义似的。凯恩,艾贝尔——”

  “世界就是一个无穷的象征的宝库,”基弗说,“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神学理论。”

  “我认为哈丁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词句游戏的无穷宝库。”威利说。

  “为这位年轻的少尉欢呼啊。”戈顿大叫道,同时用肥胖的食指示意他要第三份冰淇淋。

  “所有充满才智的会话都是玩弄词句,”基弗说,“其余的都是些界说与训示。”

  “我的意思是,”哈丁坚持说,“你可以永无休止地编造那些象征,个个都编得那么好——”

  “那可不见得,”基弗微微颔首,表示对此点的赞赏,“因为对任何一个象征的真实性的验证都取决于其根植于现实的程度。我关于艾贝尔的说法是为了应对你而做的貌似有理的胡诌。但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是在‘凯恩号’上。”

  “这么说我们大家都是被遗弃的罪人了。”威利说。

  “别见鬼啦,什么罪?基思那副样子仿佛他什么都不明白似的,”马里克说,“瞧他那一脸可爱的天真样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曾经抢过他母亲的钱包呢,”基弗说,“罪是与性格相对而言的。”

  “不知我都做过些什么了。”戈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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