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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为了自己,他至死都要效忠纳粹政权。大概不打算找活路的只有他一人。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脱的。纳粹的垮台就是他的垮台,就是他阔绰生活的完结,就是他漂亮住宅和讲究服饰的完结(顺便说一下,他甚至不嫌弃穿被处死的捷克人的衣服)。

  是的,这一切就要完结了。

  监狱医务官

  医务官魏斯涅尔,在庞克拉茨监狱这个环境里是一个特殊的木偶。有时你会觉得他不属于庞克拉茨,而有时你又会觉得庞克拉茨没有他是不可想象的。他不在医务室,就在走廊上,拖着他那缓慢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来回踱着,老是自言自语,不断地东张西望,总在那儿观察着什么。他像是一个仅仅到这里来逗留片刻、想从这儿尽量多摄取一些印象的客人。但是他也会像最机灵的看守一样,迅速而无声地将钥匙插在锁眼里一下子把牢门打开。他有一种索然无味的幽默,他谈起一些隐秘的事情,但谈得不清楚不透彻,甚至使你抓不住他说话的意思。他接近人,但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虽然他看到了许多事情,但他却不声张,也不向上汇报。当他进到一间烟雾弥漫的牢房时,他总是用鼻子深深地吸一下说:“嗯,”他把两片嘴唇啧了一下说。“在牢房里抽烟,”他第二次又用嘴唇啧了一下,“是严格禁止的。”

  但是他不去告发。他总是紧锁双眉,满面愁容,好像有一种莫大的隐痛在折磨他。他为纳粹制度服务,每天也为这个制度的牺牲者治疗,他显然不想同这个制度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不相信这个制度,怀疑它的永久性,以前他也没有相信过。因此他没有把家眷从弗拉斯罗弗迁到布拉格来,虽然帝国官员中很少有人肯放弃把被占领国吃光的机会。但他也不会同反对这个制度的人有丝毫联系,他同他们也是无缘的。

  他对我的治疗态度是积极认真的。他对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并且还坚持不允许提审受刑过重的犯人。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但有时特别需要他的帮忙,他却不给任何帮助。也许是因为害怕的缘故。

  这是一个小人物的典型。他孤独地生活在两种恐惧,即对现在主宰着他的纳粹制度的恐惧和对今后即将到来的新的恐惧之间。他在寻求出路,但是没有找到。他不是一只大老鼠,而只是一只落人陷阱的小耗子。

  一只毫无希望逃脱的小耗子。

  “机灵鬼”

  这已不完全是个木偶。但也不是一个完整的雕像,他是介乎两者之间的过渡。他还缺少做一个雕像的明确的意识。

  像这样的人在这里实际上有两个。他们都是普通的、有感情的人,开始时他们是被动的,完全被他们所陷入的环境吓坏了,后来竭力想从这一深渊里挣脱出来。他们是不由自主的,因此也想寻找能把他们引到正道上来的支援和领导,但这与其说是出于认识,毋宁说是出于本能;他们帮助你,是想从你那儿得到帮助。当然是应该给他们帮助的,无论是现在或是将来。

  在庞克拉茨监狱所有的德国职员中,只有他们俩到过前线。

  哈瑙尔是兹诺伊莫城的裁缝,他故意把脚冻坏,不久前才从东线回来。“战争不是人干的事,”他有些像帅克似的谈起哲理来,“我在那边无事可做。”

  赫费尔是拔佳鞋厂的一位快乐的鞋匠,到法国去打过仗。尽管人家答应提升他,但他仍从军队里开了小差。“Ech,scheisse。”(德语:“唉,无聊。”)他自言自语,像每天对待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样挥了挥手。

  这两个人的命运和情绪都有些相似,不过赫费尔更大胆,更突出,更全面。“机灵鬼”,——几乎是所有牢房一致给他起的绰号。

  他值班的时候,是牢房安静的日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他大声叫骂起来,他便跟你眨眨眼,让你知道,这跟你无关,不过是骂给楼下的上司听,表明他在严格执行任务罢了。然而他的努力白费了。上司并不信任他,没有一个星期他不挨罚的。

  “Ech,scheisse。”他挥了挥手,照旧继续干自己的。与其说他是个看守,还不如说他仍是个轻松愉快的青年鞋匠。你能够碰见他同牢房里的年轻犯人兴高采烈地,起劲地玩牌。有时他又把犯人从牢房赶到走廊上,独自一人在牢房里进行“搜查”。这“搜查”持续很久。假如你感到好奇,向牢房里瞧一眼的话,你准会看见他坐在桌子旁,头支在胳膊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在这里睡觉是瞒过长官的好法子,因为有犯人在走廊里替他站岗放哨,一有危险就会马上通报他的。如果他在休息的时候为了心爱的姑娘没有睡够觉的话,那在值班的时候就非睡不可了。

  纳粹会失败还是会胜利呢?“Ech,scheis-se。这个马戏团到底还能支撑多久呢?”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这马戏团里的一个角色,虽然他为此而受人注意。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想属于它。他的确也不是那里面的人。你需要递一个秘密字条给别的牢房吗?“机灵鬼”会替你传递。你想送个消息到外面去吗?“机灵鬼”会替你转送。你想同某人交换意见,想通过个别谈话使某人增强斗争信心或营救别的一些人吗?“机灵鬼”会把你领到这个人的牢房里,并替你放哨。一旦事情办妥了,他就会像顽皮的孩子做成了一场恶作剧那样快乐高兴。你常常得提醒他小心。

  他很少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他也不懂得他所成全的这些好事的全部意义。这帮助了他做更多的事情,但同时也妨碍了他的进步。

  他还不是一尊雕像。但他却在向雕像过渡。

  “科林”

  那是戒严时期的一个夜晚。那个穿着党卫队队员制服的看守把我关进牢房的时候,为了装装样子而搜了搜我的衣袋。

  “您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悄声问道。

  “我不知道。但他们告诉我说明天就要把我枪决。”

  “这把您给吓住了吧。”

  “我早就料到这一手了。”

  他机械地搜查了一会我的外衣的褶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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