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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丽达

  我头一次到巴克萨家里去是在一个晚上。家里只有约什卡和一个目光伶俐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丽达。她可以说还是个孩子,一直好奇地注视着我的大胡子,显然她很满意,因为屋子里增添了一位能同她闲谈一会儿的有趣的生客。

  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她原来已经十九岁了,是约什卡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她姓普拉哈,但她却一点也没有这个姓的特征,她常在业余剧团演戏,非常喜欢舞台生活。

  我成了她所信赖的人,根据这一点我意识到自己在她眼中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了。她把自己那些青年人的痛苦和梦想都告诉了我,并且经常跑到我这里来,把我当作她同姐姐、姐夫吵嘴时评判是非的仲裁者。她像许多少女一样是性急的,也像最小的孩子一样是被娇惯了的。

  我在隐居了半年之后,头一次上街散步就是她陪着去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跛脚老头同自己的女儿一道散步,比自己一个人走路会更不惹人注意,因为路上的人多半是看她而不看他的。因此,第二次又是她陪我散步,还陪我去进行第一次秘密接头,陪我去秘密联络点。这样一来——正如起诉书中所说的——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联络员。

  她喜欢做这种工作。但她并不关心这种工作的意义和好处。她只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有趣的、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带有几分冒险味道的工作。这对她就够了。

  我一直让她做一些零碎的小事,我不想告诉她太多。假如她一旦被捕,一无所知比意识到“有罪”对她是更好的保护。

  但丽达越来越熟悉这个工作了。她能够担负起比只是去叶林涅克家跑跑,送个通知这类事情更为重要的事了。她已经到了该知道我们是为什么而工作的时候了。我开始向她上课。这是一门课程,完全正规的课程。丽达勤奋而又愉快地学习着。表面上她仍是一个快乐、轻率,甚至还有点淘气的少女,但内心已经不一样了。她在思索,她在成长。

  在工作中她认识了米列克。他曾经担负过一部分工作,但他善于自吹自擂。这使丽达对他发生了好感。她也许没看透米列克的本质,在这种情况下就连我也没有看透。主要是由于米列克所担负的工作和他那表面的信仰,使丽达和他比和别的青年人更接近起来。

  对事业的忠诚,在丽达的心里迅速地生长并扎下了根。

  一九四二年初,她开始结结巴巴地谈到她想入党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忸怩不安。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严肃地对待一个问题。我还拿不定主意,还想再教育教育她。需要再考验考验她。

  一九四二年二月,她被中央委员会直接吸收入党了。在一个严寒的深夜,我们一同回家。平时爱说话的丽达,今天却沉默着。走到离家不远的田野里,她突然停下来,用轻得使你能同时听到每一片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说:“我知道,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从现在起,我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决不变节。”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果然没有变节。

  她担任中央委员之间最忠实的联络员。她经常接受最危险的任务:重新接上断了的关系,营救处境危险的同志。当我们的秘密联络点处于千钧一发的时候,丽达就会像鳗鱼似的游到那里去巡视一番。她像从前一样做着这一切,自然、快乐而无忧无虑,——然而内心却隐藏着坚定的责任感。

  在我们被捕后的一个月她也被捕了。米列克的招供,使盖世太保注意到了她,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查清楚了,丽达曾经帮助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转移并转入地下。她摇头,发脾气,装成一个轻浮的少女,仿佛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做这些越轨的事和它所能引起的严重后果。

  她知道很多,但一点也没有供出来。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在狱中也不停顿地工作。环境变了,工作方式变了,甚至任务也变了。但对于她来说尽党员的义务却没有变——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决不袖手旁观。她仍那样忘我地、迅速而准确地完成所有的嘱托。如果需要有人去为外面的同志打掩护,丽达就会带着一种天真的模样,把某种“罪过”承担下来。她当上了庞克拉茨监狱的杂役。几十个素不相识的人都靠了她而免遭逮捕。约莫一年以后,他们在她身上搜到一张纸条,她的这个“职业”就断送了。

  现在她同我们一道去帝国受审。她是我们这批人中唯一有希望活到解放的人。她还年轻。要是我们不在人间,请你们千万别让她掉了队。她需要多多学习。应该教育她,不允许她停滞不前。要给她指引前进的道路,不允许她骄傲或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她在最困难的时刻经受住了考验。她经过了烈火的冶炼,证明她是用一种优质的金属造成的。

  主管我的警官

  这不在雕像之列。他是一个木偶,一个有趣的、比较重要的木偶。

  如果你十年前坐在葡萄街“弗洛拉”咖啡馆里用钱在桌上敲敲或叫一声:“领班的,收钱。”突然就会在你身旁出现一个穿着黑礼服的瘦高个子,像条蜥蜴似的弯弯曲曲地在桌椅之间迅速而无声地穿过来,立刻将帐单交给你。他有野兽那种敏捷而轻巧的动作,一双锐利的兽眼,什么都不会放过。

  你甚至无须说出自己的愿望,他就会给你指挥侍者:“第三桌,要一大瓶白丁香”,“右边靠窗那桌,一碟点心和一份《国民新闻》”。对于顾客说来,他是一个好的领班,对于其他雇员说来,他是一个好同事。

  但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认识他是在很久以后,在叶林涅克家里。这时他的手里已经握着手枪而不是铅笔了。他指着我说:“……我对这个人最感兴趣。”

  说实在的,我们两人彼此都感到兴趣。

  他天生机智,同其他盖世太保相比另有一种特长:善于辨认各式各样的人。因此,他在刑事警察中无疑能获得成功。

  小偷、杀人犯、社会渣滓,大概都会在他面前毫不迟疑地坦白交代,因为这种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性命。但这样一种只顾自己性命的人,落到政治警察的手中却是很少的。在这里,警察的奸计不仅要对付被捕者的反奸计,而且还要同远比这个大得多的力量:同他的信念,同他所属的那个集体的智慧进行较量。对付这些,就不是奸计甚至殴打所能奏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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