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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八


  葛利高里正往拴着自己马匹的拴马拉那里去,但是看见一旁围了一大堆人.就朝人群那里走去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使他加快了脚步.接着,是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用教导、理智的口吻说:“这可不行呀,帕沙!谁这样砍人呀?这样只能劈劈柴.可劈不了人你看,应该这样,明白了吗?一捉到人——立刻就命令他跪下,不然你砍站着的人就不方便啦……他一跪下来,你就从后头这样一下子,照着他的脖子砍去……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为的是用刀刃斜着切下来……”

  被一群上匪围着的傻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握着出鞘的马刀柄。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满脸堆笑,幸福地眯缝着鼓出的灰色眼睛、嘴角上,就像马嘴上一样,挂满了白沫,长长的口水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流到胸前……他舔着肮脏的嘴唇,吐字不清、拙口笨舌地说:“都明白啦,亲人啊,都……我一定这样于……叫上帝的奴仆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砍!你们发给了我裤子、衬衣和靴子……不过我还没有大衣啊……你们顶好再发给我一件儿小大大,我好好给你们干!拼命干!”

  “等你打死了一个委员——你就有大衣穿啦。现在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去年怎么给你娶媳妇儿……”一个哥萨克提议说.傻子的睁得大大的、像蒙了一层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畜牧似的恐怖神情、他骂了一大长串脏话,接着在一片哄笑声中,开始讲起些什么来。这一切都使葛利高里感到非常憎恶,浑身直哆嗦,便急忙走开了。“我觉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伙浑蛋结合在一起……”他满怀苦闷、悲伤和对自己、对整个这种可耻生活的憎恨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竭力不去听那个傻家伙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明天就离开他们。到时候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吃得膘肥体壮、已经恢复元气的马,下了决心他一直在细心周到地准备逃离匪帮。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写着乌沙科夫这个名字的证明文件,他把这些文件缝在军大衣的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已经在对马匹进行短程、但是飞驰的训练:饮马的时候,他热心地洗刷它们.就是服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尽力洗刷过,宿营时,用各种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方法去弄粮食,所以他的两匹马看上去比其余人的马都精神,特别是那匹道利种灰色带黑圆斑的马。这匹马浑身发亮,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乌黑的镶银一样.骑着这样的马,可以放心大胆地逃脱随便什么人的追赶。葛利高里站了起来,走到近处的一户人家。仓房门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很客气地问:“您有镰刀吗,老大娘!”

  “有是有的,不过鬼知道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你要镰刀干什么?”

  “我想割一点儿您家果园里的青草给马吃。行吗?”

  老太太想了想,然后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呀?你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这帮来啦——要粮食,那帮来啦——也要,见什么拿什么一我不给你镰刀!你随便怎么好啦,我不给。”

  “你怎么.善心的老太太,连草都舍不得呀?”

  “照你说,草不用地就长出来了吗?你把草割了.我拿什么去喂牛呀?”

  “草原上的草不是有的是吗?”

  “我的小鹰,那你就到草原上去割吧。那儿的草多得很。”

  葛利高里生气地说:“老大娘,你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就割一点儿,其余的都留给你,不然,我们把马放到果园里去,就全都吃光啦!”

  老太婆严厉地瞅了葛利高里一眼,扭过头去。

  “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板棚下面。”

  葛利高里在板棚檐下找到一把刃都坏了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太婆跟前走过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她在嘟哝:“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死不光啊!”

  葛利高里对此还不能无动于衷。他早就看出来村子里的老百姓是多么敌视他们。“他们说得对,”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挥着镰刀,竭力割得干净点儿,不漏掉。“我们对他们有他妈的什么用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所有的人太太平平地干活,过日子。应该收场啦,够啦!”

  他站在马跟前,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马的天鹅绒般的黑嘴唇,在贪婪地嚼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声沙哑低沉的童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这匹马太好啦,简直象天鹅一样!”

  葛利高里朝说话的人那个反向看了看。是个不久前才加入匪帮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赞赏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匹灰马。他那着了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转了几圈,舌头弹着响。

  “是你的马吗!”

  “是的,怎么样?”葛利高里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咱们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的顿河马,什么障碍都一跃而过,跑得快,快极啦!像闪电一样!”

  “你不愿意换吗,大叔?”小伙子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小声问。

  “不换。就是连你饶上我也不换。”

  “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不,你实话告诉我!”

  “也是从那个大门口儿出来的:骡马生的。”

  “跟这么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呀,”小伙子生气地嘟哝说,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葛利高里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除了福明的匪徒以外,四同连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匆忙砍上斧子的劈柴墩子,旁边是堆还没有刨好的木板,拖着缰绳的牛懒洋洋地在街当中啃着矮草,井栏边有一只翻倒的水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话被突然破坏了,主人们都扔下手里没有干完的活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哥萨克团队在东普鲁土行军时,葛利高里曾见过这样的空无人迹的村舍和同样仓皇出逃的居民留下的痕迹。现在却在自己的故乡又重睹这副惨景……那时候德国人用同样忧郁和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现在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也是这样看着他,葛利高里想起了跟老太婆的谈话,解开衬衣领扣,苦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是一阵可恶的痛楚袭上心头……

  太阳蒸晒着大地一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上、胭脂菜和马汗的气味。村边树林里,一群乌鸦落在筑满乱蓬蓬窝巢的高柳树上队派乱叫。一条草原小河在宽谷深处汇入泉水,缓缓地流过村庄,把它分成了两半一小河两岸布满了宽敞的哥萨克院落,家宅都深藏在花园茂密的树丛里、这里有遮着窗户的樱桃树,有绿叶沐浴着阳光,缀满嫩果的苹果树。

  葛利高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长满毛茸茸的车前草的院于,看着有遭色百叶窗、草顶的小房子,看着高奖的汲水吊杆……场院旁边的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只被雨冲刷得白白的、眼窝黑洞洞的马头骨一根绿瓜秧.顺着这根桩于,螺旋似地爬了上去,钻到有阳光的地人。它已经爬到了桩于尖上,细须缠在马头骨的突出部分,卷住了马的死牙齿,耷拉下来的瓜秧尖端在寻觅支柱,已经够到邻近的一丛绣球花枝了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他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烈的苦闷压倒了,脸朝下趴在篱笆旁边,用手巴掌捂上眼睛,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拉着长腔的口令:“备——马!”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走出了队伍.停住马,装作要重新备备马鞍,然后仔细听了听慢慢远去的。越来越小的马蹄声,就又跳上马,离开大道,飞驰而去。

  他不停地催马跑了约五俄里,然后勒马慢步走着,谛听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后面追。草原上非常寂静。只有山鹞在沙岗上互相苦诉,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犬吠声。

  黑沉沉的大幕上闪烁着闪闪的繁星。草原上是一片寂静,清风阵阵送来亲切的苦艾气味……葛利高里在马错上抬了抬身于,轻松、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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