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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六


  立马科夫对人一向是既严厉,又粗野,可是这番话却说得那么亲切感人,声调又是那么温柔,使葛利高里大为惊奇,不禁看了他一眼。

  他们在黎明前不久离开了村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扶上了马,但是他已经不能独自骑在马上了,忽而往这边,忽而又往那边倒来倒去。丘马科夫用右手抱着他,和他并排走。

  “成了个累赘了……只好把他扔掉,”福明走到葛利高里身旁,伤心地摇着脑袋,嘟哝说“把他打死?”

  “有什么可客气的呢?咱们带着他怎么行呀?”

  他们一声不响地缓步走了很久.葛利高里换了丘马科夫的班,后来科舍廖夫又替换了葛利高里。

  太阳出来了,顿河上仍然雾气弥漫.可是从山岗卜看去,远处的草原已经清晰。明朗,高处凝集着羽毛般的白云的大空变得越来越蔚蓝明净。草[的露水很浓,像一片绣银丝的锦缎,马匹走过的地方,就留下一条黑黝黝的溪流似的痕迹,只有云雀划破了笼罩在草原上的庄严、肃穆的寂静。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随着马的脚步不出自主地摇晃着脑袋,悄悄地呻吟说:“真难受呀!”

  “住口!”福明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们抱着你走也并不舒服!”

  在离黑特曼大道不远的地方,从马蹄下飞出一只野雁,扶摇直上蓝天。野雁翅膀尖利的震动声把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从昏迷状态中唤醒。

  “弟兄们,请你们把我扶下马吧……”他央告说。

  科舍廖夫和丘马科夫小心翼翼地把他从马匕架下来,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让我们来看一下你的腿究竟怎样了。喂,解开裤子啊!”丘马科夫蹲下来说。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腿肿得厉害,胀得紧紧的.连一点皱纹也没有,塞满了肥大的裤腿。一直到大腿,皮肤都透亮,呈深紫色,布满了一层用手可以摸得出的、大鹅绒似的黑斑。深陷进去的肚皮上也出现了这种黑斑,只不过是颜色稍淡一点儿。从伤口上和裤于上的褐色于血上,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丘马科夫用手指头捏住鼻子,皱着眉头,竭力忍着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恶心,仔细察看了朋友的伤腿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垂下的、发青的眼皮,眼福明交换了下眼色说:“好像变成坏疽啦……是的……你的情况可很不妙啊,瓦西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大……简直是糟透啦!……唉,瓦夏,瓦夏,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啦……‘”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只是不断急促地喘气,一句话也没有说;隋明和葛利高里像听到命令一样同时下了马,从上风头走到伤员跟前,他躺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用昏暗、严厉、冷漠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

  “弟兄们!请……把我打死吧……我已经活不成啦……我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下去啦……”

  他又仰面躺下,闭上了眼睛。福明和其余的人全都知道,他一定会提出这个要求的,而且正在等待这一请求,福明迅速向科舍廖夫使了个眼色,就转过身去,而科舍廖夫也未置异议,从肩膀上摘下步枪;“开枪吧!”科舍廖夫朝走到一旁去的丘马科夫的嘴唇看了一眼,与其说是听到了,不如说是猜到了这句话。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又睁开了眼睛,坚决地说:“朝这儿打,”他举起手来,用指头指着自己的鼻梁。“这样可以一下子就离开人世……如果你们到了我的村子——请你们告诉我老婆一声,就说,如此这般……叫她别等我啦。”

  科舍廖夫不知道怎么可疑地摆弄了半天枪栓,拖延着时间,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垂下了眼皮,来得及说完了最后的遗言:“我只有一个老婆……没有孩子……她生过一个孩子,可是死啦……以后再没有生过……”

  科舍廖夫两次举起了步枪,可是都又放了下来,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丘马科夫愤怒地用肩膀推开了他,夺下他于里的步枪;“狗崽子,干不了,就别逞能!……”他沙哑地骂道,从脑袋上摘下了帽子,理了理头发“快点儿!”福明一只脚踏在马镫上,命令说。

  乔马科大在脑子里寻觅着合适的词句,慢吞吞地低声说:“瓦西里!永别啦,看在基督的面上,请原谅我和我们大家!咱们到阴间会再见面的,那儿也会审判我们……我们一定把你的请求告诉你老婆。”他静等回答,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沉默无语,面色变得煞白,在恭候着死神的光临只有被太阳晒得焦黄的眼睫毛好像被风吹动似的在哆嗦,左手的手指头在轻轻地活动,不知道为什么想去扣军便服胸前的破钮扣。

  葛利高里这一生见过很多次人死的场面,可是这一次,他不想看了。他使劲拉着马缰绳,牵着马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去。他怀着一种子弹要打到他的肩胛骨上似的感情等待着枪声……他等待着枪声,心里一秒钟一秒钟地数着,但是当身后猛地一响之后,他两腿发软,勉强勒住直立起来的惊马……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两个钟头。直到休息的时候,丘马科夫才头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用手巴掌捂着眼睛,声音低沉地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开枪打死他呢?把他扔在草原上就行啦,省得再多一条罪状、他总像就站在我眼前……”

  “你还没有干惯?”福明问。“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不习惯?你根本没有心啦,你的心变成一块锈铁啦……”

  立马科夫脸色煞白,凶狠地盯着福明。

  “现在你别意我,雅科夫·叶菲梅奇!”他低声说。“你别再伤我的心,不然,我也会把你照样干掉……这太简单啦!”

  “我有什么必要去惹你呀?不招惹你,我的心都操不过来啦,”福明和解地说,然后仰面躺下,被太阳晃得眯缝起眼睛,舒服地伸着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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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完全出乎葛到高度的意料,一个半星期之内,居然又有四十多个哥萨克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都是些在战斗中被击溃的许多小股土匪的残渣余孽。他失去去了自己的头领、在草原上游荡,当然很高兴加入福明的匪帮对他们来说,跟着谁干,杀什么人,统统一样,只要他们能过卜逍遥自在的浪荡生活和抢劫所有遇到的人就行啦。这是些下可救药的亡命徒,以至福明看着他们,鄙视地对葛利高里说:“唉,麦列霍夫,来的全是些破烂,不是人……都是些该上统架的家伙!”福明在灵魂深处一直还把自己看做是“为劳动人民而斗争的战士”,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说了。但是偶尔还说:“咱们是解放哥萨克的斗士……”他一直还顽强地怀着这种愚蠢透顶的希望.他重又对他那些战友的抢劫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认为这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必须跟这些行为妥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肃清这些抢劫分)早晚还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起义军的统帅,而不是一小股土匪的头目……

  但是丘马科夫却毫不客气地把全部的福明分子都称作“士匪”,而且争论起来声嘶力竭.指着福明说,他福明也不是什么好货,是实实在在的截路的强盗一每逢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时常发生激烈的争论。

  “我是个有理想的反苏维埃政权的战十!”福明气得脸通红,大声喊叫。“可是你他妈的这样称呼我!你懂得吗,傻瓜,我是在为理想而斗争?!”

  “你别搅昏我的头脑啦!”丘马科夫驳斤他说。“你别打马虎眼啦。你别把我当小孩子耍弄吧!呸,有你这样有理想的战士!你是道道地地的。土匪,再没有什么可说啦,你为什么怕听这个称呼呢?我怎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我呀!为什么你总要血口喷人呀?!我为反对政权而起义,拿起武器跟它斗,我怎么就成了土匪了呢?……”

  “正因为你反对政权,所以你才是土匪。土匪——总是反对政权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管苏维埃政权是个什么政权,但是它是政权,从一九一七年以来这个政权就成立啦,谁反对它,谁就是强盗。”

  “你的脑袋瓜儿也真胡涂得够可以啦!难道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将军也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是什么?不过是戴着肩章的强盗罢咧……不过,要知道肩章——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我也可以戴上嘛……”

  福明由于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论据,又是捶拳,又是阵吐沫,停止了这种无益用争论,想要说服立马科夫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新人伙的匪徒都有精良的武器,服装也整齐,几乎所有的人骑的都是好马,可以不停地驰骋,一天跑上一百俄里是不困难。有几个人还有两匹马:一匹今骑着,另外一匹马轻装跟在骑士的身旁,称作“备用马”。一旦需要,就可以两匹马倒换着骑,使它们对以轮流休息.有两匹马的骑士,一昼夜可以跑上二百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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