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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一


  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对自己竟这样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这时他怒冲冲地斜眼瞅了瞅不忘旧怨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听见,低声骂:“可惜,你那时候从村子里逃走啦,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这个长毛鬼跟房子一起儿烧成灰啦!你明白吗,啊?”

  神甫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直眨巴眼,瞪着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轻妻子的衣袖,厉声说:“走吧!”于是响亮地踏着士兵靴子,朝教堂门口走去。

  在这次一点也不热闹的婚礼宴席上,既没有喝烧酒,也没有扯开嗓子唱歌。婚礼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济科夫,第二天啐着吐沫,向阿克西妮亚诉了半天苦:“唉,姑奶奶,这算是什么婚礼呀!米哈伊尔在教堂里把神甫臭骂了一顿,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晚上的婚礼宴席,你知道,桌上摆的是什么:只有烤的鸡和酸牛奶……真见鬼,你哪管有一滴烧酒也好呀!要是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妹是这样出嫁的……他准会抱头痛哭一场!不,姑奶奶,算啦!我今后再也不想去参加这种新式婚礼啦。我情愿去看狗咬架,也比这种婚礼热闹一点儿,公狗咬架总要互相咬啊,热闹得很哩,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架,真是见他妈的鬼!你爱信不信,参加了这次婚礼以后,我简直伤心透啦.一夜都没有睡觉,躺在那儿搔痒痒,你看吧,就像在我的衬衣里放了一把跳蚤……”

  自从科舍沃伊人赘麦列霍夫家的那天起,整个的家业就焕然一新:没用多久,他就修好了围墙,把草原上割的于草运到场院上,堆了起来,草垛堆得整齐好看;他在准备收打麦于,把割麦机上的平台和翼片重新装过,仔细地清扫了打谷场,修理好了旧的扬谷风车,缝补了马套,因为他暗自总在想拿一对牛去换一匹马,而且屡次对杜妮亚什卡说:“咱们应该养匹马。赶这样的牛车简直是桩苦差事。”有一天,他偶然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粉和一包靛青,就立刻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百叶窗油漆一番。麦列霍夫的家宅用耀眼的浅蓝色窗户看着世界,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米什卡原来是个非常勤勉的当家人。他虽然病魔缠身,但是还是不停地干活。不论干什么活,杜妮亚什卡都帮着他做。

  婚后不久,杜妮亚什卡就明显地变得更加漂亮了,肩膀和臀部都好像长宽了。眼神、走路的姿势,甚至理头发的姿势上都有了新的神韵。从前她那种举止生硬和孩子气的粗扩、好动习性消失了。她总是面带微笑,脉脉含情地看着丈夫,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青春的幸福总是不暇他顾的……

  可是伊莉妮奇娜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比一天刺心,在这个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她现在变成了多余的人了。杜妮亚什卡和丈夫就像在空地上营建他们的新窝似的那样干活儿。他们在家务上要做些什么,从不跟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他们好像也找不到一句亲切的话对老太婆说。只有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跟她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饭后,伊莉妮奇娜又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想自己的伤心事。女儿的幸福并未使她心欢,家里住上一个外人使她很不舒服——她对女婿跟先前一样,感到非常陌生。生活本身也在折磨她。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这么多的亲人,她被痛苦折磨得腰也弯了,人也老了,十分可怜。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可以说是太多了。她已经无力抗拒灾难的袭击,满心怀着迷信的预感,觉得死神已经这么接连不断地光临到她们家,一定还要到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里来几趟。伊莉妮奇娜对杜妮亚什卡的婚事妥协后,只盼望着一件事:等着葛利高里回家来,把孩于交给他,然后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受了一辈子的痛苦。折磨,已经赢得了这种休息的权利。

  夏天漫漫的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但是灼人的阳光已经不能使伊莉妮奇娜感到温暖。她一动不动地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一坐就很久,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勤勉而有心计的内当家了。她什么也不想干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没有用处,而且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力量,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她常常打量着自己那两只操劳了多年的、疙疙瘩瘩的老手,心里说:“我这双老手已经做够了活儿啦……该安息啦。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够啦……只盼能看到葛利申卡回来……”

  只有一回,从前那种乐观愉快的心情又回到伊莉妮奇娜身上,但是非常短暂。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了,还离得老远就喊叫:“快请客吧,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一封你儿子的信!”

  老太婆刷地一下子脸都白了。在她心目中信总是跟什么新的灾难联系在一起。但是当普罗霍尔念完那封短信,信上有一半是向亲人问候的话,只在信未写道,他,葛利高里,尽量想法在夏末秋初回家来看看,——伊莉妮奇娜竞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棕色的脸L和两颊深深的皱纹上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着眼泪,但是泪珠还是纷纷顺着脸滚下来,滴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好像下了一阵温暖的急雨。普罗霍尔倒也并不是不喜欢,——但是他简直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泪,因此皱着眉头,露出不能掩饰的惋惜神情,说:“大婶于,你又哭起来啦!你们老娘儿们的眼泪可真多……应该高兴嘛,怎么能哭呢、好,我走啦,再见!看到你这样于,我实在无法高兴。”

  伊莉妮奇娜一下子就不哭了,拦住了他。

  “你给我带来这样的好消息,我的亲爱的好人……我怎么会让你……等等,我请你喝一杯……”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好久的烧酒。

  普罗霍尔坐下来,把胡子往两边分了分。

  “你也和我一起儿喝一杯,高兴高兴,好吗?”他问。但是立刻又担心地想:“又是鬼叫我说这些话,要是瓶子里的烧酒只有一丁点儿,她还要喝一份……”

  伊莉妮奇娜不肯喝酒。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卷起来,放在神龛后面去,但是,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又拿了出来,在手里放了一会儿,便塞到怀里,使劲把信按在心口上。

  杜妮亚什卡从地里回来,把信看了半天,然后笑了笑,叹口气说:“唉,他能早点儿回来多好啊!不然,妈妈,您简直想他想得会变模样的。”

  伊莉妮奇娜有点儿嫉妒地从杜妮亚什卡手里把信抢过来,又藏到怀里,笑着,用眯缝起来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女儿说:“我已经变成了连狗见了都不叫的人啦,可是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小儿子却想起了母亲!他写得多好啊!还称我的父名——伊莉妮奇娜呢……他信上写着:我向亲爱的妈妈和亲爱的孩子们深致问候,连你也没有忘掉呀……哼,你笑什么?你是个傻瓜,杜妮亚什卡,真正的傻瓜!”

  “妈妈,我怎么连笑笑都不行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上菜园子里去,我去刨几个土豆。”

  “明天我去刨吧,您就在家里待着吧。要不您总在唠叨身上不舒服,可是这会马上又要去于活儿啦。”

  “不,我要去……我心里高兴,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伊莉妮奇娜坦白地说,像年轻人似的迅速披上头巾。

  去菜园的路上,她顺便走进阿克西妮亚家去,出于礼貌,开头先说了些别的事情,然后就掏出了信。

  “我们家的人写信回来啦,叫母亲宽心,还答应回来看望哪。好街坊,你念念吧。我也可以再听一遍。”

  从这儿开始,阿克西妮亚就得不断儿地念这封信了。伊莉妮奇娜每缝晚上到她家来的时候,就把仔细包在手绢里的黄信封拿出来,叹着气请求说:“你念念吧,阿辛尤什卡,这些日于我的心里总是那么难过,做梦还梦见他小孩子的时候,好像还在上学时的样子……”

  时间一久,用化学铅笔写的字母渐渐模糊起来,很多字完全认不出来了,但是对阿克西妮亚来说,这并不困难:这封信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早就背熟啦。就是到后来,那张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了碎片,阿克西妮亚也能不打磕巴地把信背到最后一行。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妮奇娜觉得身体不大好。杜妮亚什卡正在忙着收打麦子,伊莉妮奇娜也不愿意叫她不去干活儿,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做饭了。

  “我今天起不了床啦。你自个儿好歹张罗吧,”她请求女儿说。

  “您哪儿不舒服啊,妈妈?”

  伊莉妮奇娜摩挲着自己旧上衣上的皱褶,眼睛也没抬,回答说:“浑身都疼……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打坏啦。从前,年轻的时候,你那去世的父亲一发脾气就动手打我……他那拳头像铁的一样……常打得我死人似的一个星期下不了床。我觉得现在正是那样:全身都疼,就像被打伤了一样……”

  “是不是叫米哈伊尔去请个大夫呀?”

  “请大夫干什么,不用治,我自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伊莉妮奇娜真的好起来了,在院子里走走,但是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略微有点儿肿,眼睛下面出现了肿囊。夜间,多次用手撑着,从垫得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她呼吸急促——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可以安静地仰面躺着了,甚至可以下床。在一种安静的,仿佛是与世隔绝和静止状态中度过了几天。她总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当阿克西妮亚来看望她的时候,她简单地回答问话,阿克西妮亚走了,她轻松地叹了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玩,杜妮亚什卡也很少进来问东问西地麻烦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种时刻已经到了,她非常需要单独一人来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的许多往事。她半闭上眼睛,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用那肿胀的手指摩娑着衣服的皱褶,这时,她整个的一生全都从她眼前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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