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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我们运气不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已经去世啦,”别斯赫列布诺夫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嘴,放下勺子,画了一个十字,低声回答说。“昨天傍晚咽气的,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这我知道。已经埋了吗?”

  “还没有。我们准备今天埋,这会儿,你看,还停在这儿,我们把他抬到冷屋子里去了。请到这儿来。”别斯赫列布诺夫打开通往邻室的门,仿佛很抱歉似的说:“哥萨克们都不愿意跟死人睡在一间屋子里,气味太难闻,而且停在这儿是比较好的……主人这间屋子里不生火。”

  宽敞的内室里散发出了一股扑鼻的大麻种子和老鼠粪的气味一一个角落里堆满了黍谷和大麻;长凳上摆着些装面粉和油的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屋子中间的草垫子上。葛利高里推开别斯赫列布诺夫,走进内室,站到父亲的尸体旁边。

  “他病了两个星期,”别斯赫列布诺夫低声讲。“还是在梅切特卡的时候他就染上伤寒病倒了。真没想到你爸爸竞死在这儿了……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葛利高里往前弯下腰,看着父亲。疾病改变了亲人脸的轮廓,变得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而且非常陌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苍白、干瘪的腮帮子上长满了灰色的硬毛,胡子垂在瘪进去的嘴上,眼睛半闭着,蓝珐琅似的白眼珠已经失去了生气和光泽。老头子耷拉着的下巴上缠着条红围巾,斑白的卷毛大胡子衬在红围巾上显得更银光闪闪、更白了。

  葛利高里跪了下去,想要最后一次仔细地看看,记住亲人的模样,而恐怖和嫌恶却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一层虱子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蜡一般的灰色脸上乱爬,爬满了眼窝和腮帮上的皱纹。它们像一块浮动的纱布,遮在脸上,在大胡子里,在眉毛里乱爬,蓝棉袄的硬领子上也爬了厚厚的一层,衣领都变成了灰色……

  葛利高里和两个哥萨克用破冰的铁作在冻得像生铁一样坚硬的土地上凿了坟坑。普罗霍尔用木板马马虎虎地钉了口棺材。傍晚,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到坟上,葬在异乡斯塔夫罗波尔的土地上。过了一个钟头,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葛利高里从白土村出发,朝新波克罗夫斯克方向驰去。

  在科列诺夫斯克镇他感到身上不很舒服。普罗霍尔费了整整半天的工夫去寻找医生,最后找到了一个喝得已经半醉的军医,费了很大的劲才请动了他,把他领回住处。医生没脱军大衣,给葛利高里做了检查,摸了摸脉,肯定地说:“您害的是回归热。中尉阁下,我奉劝您停止您的旅行。否则就会死在路上。”

  “等着红军来吗?”葛利高里苦笑着说。

  “啊,不过,我们可以认为,红军离这儿还远哪。”

  “会走近的……”

  “我对此毫不怀疑。不过您最好还是留下来。同是不幸,要是我,宁愿选择留下,这——要轻些。”

  “不,我还是凑合着走吧,”葛利高里断然地决定说,而且开始穿起军便服来。“您能给我些药吗?”

  “那就请便吧,您自己拿主意。但是我是应该向您提出忠告的,听不听——由您。至于药物,我以为最好的药——就是安静的环境和精心的护理;我本来可以给您开点儿什么药,但是药房撤退了,我这里除了麻醉剂、碘酒和酒精以外,是一无所有。”

  “那就请您给点儿酒精吧!”

  “我很愿意满足您的要求。反正您总归是要死在路上的,所以酒精一点也不会对您有什么害处了。让您的随从兵跟我去取,我给您一千克酒精,我是个善良的人……”医生举手行礼,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普罗霍尔取回酒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不太好的双套大车,套上马,走进屋子,用忧郁的讽刺口吻报告说:“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好啦,老爷!”

  恼人的、凄凉的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匆促的南方的春天从山前地带来到库班。平坦的草原上的积雪迅速融化了,露出了油晃晃地闪光的黑土地,春天的溪流银铃似的唱起悦耳的歌,路上到处闪着水洼,远处已经闪耀着蔚蓝的春晖,辽阔的库班晴空变得更加深邃、碧蓝、温暖。

  过了两天,冬小麦已经见到了太阳,田地上升起白雾。马匹已经呱卿呱卿地走在化完雪的道路上,泥泞一直没到马距毛以上,马蹄深陷在小水沟里,马使劲弓起脊背拉着车,大汗淋漓,热气腾腾。普罗霍尔像当家人一样给马扎起尾巴,不时从车上跳下来,艰难地从烂泥里往外拔着脚,跟在车旁边走,嘴里嘟哝着:“这哪里是泥,是树胶,真的!马匹从一动身就满身大汗,一直流到下一站为止。”

  葛利高里躺在车上,一声也不响,瑟缩地裹在羊皮袄里。但是普罗霍尔路上没有人说话,就寂寞得要命;他推推葛利高里的腿或者拉拉他的袖子,说:“这儿的泥真粘啊!你下来试试看!生病多没意思!”

  “见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小声嘟哝说。

  遇上个人,普罗霍尔就问:“再往前走,那儿的泥比这更粘呢,还是跟这儿一样?”

  遇上的人笑笑,也回敬他一个玩笑,而普罗霍尔也就心满意足,究竟是跟活人说了句话;他一声不响地走上一会儿,不时停下马,从自己棕色的额角上擦掉豆大的汗珠。有几个骑马的人追了上来,普罗霍尔忍耐不住,拦住赶上来的人,问候过,就盘问他们去哪儿,是什么地方的人,最后劝他们说:“你们不必去啦。不能再往前走啦。为什么?因为前面是一片烂泥塘——凡是我遇到的人都这样说,那儿的烂泥没到马肚子,车轮子连转都不转,个子小的人摔倒了,就会淹死在烂泥里。我胡说?秃尾巴狗才胡说呢,我可绝不胡说!我们为什么还往前走呢?我们是不走不行啊,因为我车上拉的是位有病的大主教,他是绝对不能跟红军一起过日子的……”

  大多数骑马的人都毫无恶意地把普罗霍尔骂几句,继续往前走,有些则在催马赶路以前,仔细地打量着他,问道:“你们顿河连傻瓜也撤退吗?你们镇上的人都是些你这样的货吗?”

  或者还说些类似的,更为挖苦的话。只有一个跟同乡人走散了的库班人,认为普罗霍尔的蠢话耽误了他走路,真的对他发起脾气来,想用鞭子抽他的额角,但是普罗霍尔出奇敏捷地跳到车上,从垫子底下抽出马枪,放在膝盖上。库班人恶狠狠地骂着,走了,普罗霍尔却可着嗓于哈哈大笑着,在他身后追着骂:“你这不是在察里津城下,可以藏到玉米地里去!你这个木头人,挽起袖子的傻瓜!喂,你回来,饭桶!碰上刺儿头了吧?掖起你那长袍子吧,不然它会把你带进烂泥里淹死!怎么,泄气啦,吃鸡蛇!色鬼!可惜我没有臭子弹啦,不然,我就给你一枪!把鞭子扔了,听见没有?!”

  寂寞和闲得发慌的普罗霍尔变得傻里傻气,拼命地寻开心。

  但是葛利高里从生病的那天起,就陷入了昏迷状态。有时失去知觉,过后又苏醒过来。有一次,他昏迷了很久以后苏醒过来片刻,普罗霍尔正弯着腰俯在他身上,问道:“你还活着哪?”关心地凝视着葛利高里的迷离模糊的眼睛,问。

  他们头顶上阳光灿烂。黑翅膀的雁群,忽而聚在一起,忽而排成天鹅绒似的一道弯弯曲曲的黑线,叫着,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飞翔。晒热的土地和嫩草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葛利高里呼吸短促,贪婪地往肺里吸着春天的新鲜空气。普罗霍尔的声音勉强地传到他耳边,四周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不真实,小得出奇,远得出奇。他们身后,由于距离远显得低沉的大炮声在轰鸣。不远地方,传来铁车轮规律、和谐的叮当声,马匹打响鼻声和嘶叫声,人声嘈杂;闻到了一阵刺鼻子的烤面包、干草和马汗的混合气味。这一切都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上传到葛利高里的混乱意识里来的。他竭力集中意志,倾听普罗霍尔的说话声音,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普罗霍尔在问他:“你要喝牛奶吗?”

  葛利高里稍稍动了动舌头,舔了舔烧得干裂的嘴唇,觉得有一种稠稠的、凉丝丝的、带着熟悉的、淡淡的杂味的浆汁在往他嘴里灌。他吃了几口以后又咬上了牙关。普罗霍尔塞上了瓶塞,又俯到葛利高里身上,葛利高里立刻从普罗霍尔的被风吹于的嘴唇的动作上猜出来,比听到的更清楚地明白了对他提出的问题:“是不是把你留在镇上呢?这样赶路你受不了吧?”

  葛利高里的脸上露出了痛苦和恐惧的神情;他又一次竭力集中自己的意志,耳语说:“拉着我走吧……只要我还没死……”

  从普罗霍尔脸上的表情他看出,普罗霍尔听见他的话了,于是就放心地闭上眼睛,又轻松地昏迷过去,沉没到昏迷的、浓重的黑暗中去,远离了这个嘈杂喧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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