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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不行啊,我今天不能来啦。我马上就要到维申斯克去,再会。明天等着我。”

  葛利高里已经走出了门廊,到了板门口。可阿克西妮亚还站在门廊里,笑着,用手掌抚摸着热辣辣的脸颊。

  维申斯克的地方机关和军需仓库已经开始撤退了。葛利高里到军区办事处去探听前线的情况。军区司令的副官,一位年轻的少尉告诉他说:“红军目前在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一带。我们不知道将有哪些部队从维申斯克经过,以及是否有部队从这里经过。您自己可以看到——谁都什么也不知道,都在忙着逃跑……我奉劝您现在不必找您的队伍啦,到米列罗沃去,到那里您会很快打听到队伍的驻地。在任何情况下,您那个团也会沿铁路线退却。敌人会不会被阻挡在顿河边呢?哼,我想不会。维申斯克大概是要不战而退的。”

  深夜,葛利高里才回到家里。伊莉妮奇娜做着晚饭说:“你那个普罗霍尔来啦。你走了一个钟头他就来啦。说还要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喜出望外的葛利高里赶快吃过晚饭,就到普罗霍尔家去。普罗霍尔不很高兴地笑着迎接他说:“我还以为你从维申斯克就径直撤退了呢。”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呀?”葛利高里笑着,拍着自己忠实的传令兵的肩膀问。

  “这还用问——从前线上来呗。”

  “开小差儿跑出来的吗?”

  “你怎么啦,上帝保佑!咱们这样勇敢的战士,会开小差儿吗?咱是合理合法地回来的,我不愿意没有你,一个人到暖和的地方去。咱们一起儿造过孽,就应该一起儿去接受最后审判。咱们的事业——很不妙,你知道吗?”

  “知道。你说说看,是怎么把你从部队里放回来的?”

  “这——说来话长,以后再讲给你听,”普罗霍尔闪烁其词地回答说,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咱们的团在哪儿呀?”

  “鬼知道它如今在哪儿呢。”

  “那么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的?”

  “两星期以前。”

  “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啦?”

  “你这是怎么啦,真的……”普罗霍尔不满意地说,然后斜了妻子一眼。“看你,上哪儿去啦,怎么啦,干什么啦……问个没完儿。不管上哪儿去啦,现在我也不在那儿啦。我说过——以后告诉你,那就一定会告诉你。喂,老婆子啊!你有烧酒吗?会见团长,理应小喝两盅,有酒吗?没有?那就快跑,去拿酒来,快点儿回来!丈夫不在家过惯不守军纪的日子啦!吊儿郎当,太不像话啦!”

  “你这是耍什么威风呀?”普罗霍尔的妻子含笑问道。“你别对我这么大喊大叫吧,你这号的当家人有啥可威风的,一年在家呆不了两天。”

  “什么人都对我大喊大叫,可是我除了你以外对谁去叫嚷呀?你先等等,等我当了将军的时候,我就对别人大喊大叫,现在,你只好忍耐点儿了,马上穿好你的‘军装’,跑步走!”

  等妻子穿上衣服出去以后,普罗霍尔责备地看了葛利高里一眼说:“潘苔莱维奇,你怎么什么也不懂……我能当着女人什么事都讲给你听吗,可是你总在逼问我:怎么啦,干什么啦。好啦,说说,你伤寒病以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

  “我嘛,已经好啦,谈谈你自己吧。你这个鬼东西,吞吞吐吐……赶快交代:于了什么坏事啦?怎么开小差儿的?”

  “这比开小差儿还要糟……你病后,我把你送回家来,就回到部队去。他们把我派到连里,派到三排去。我是个非常喜欢打仗的人!两次去打冲锋,可是后来我想:‘我的小命儿就要送在这儿啦!应该找个洞躲起来,普罗沙,不然,你就非完蛋不可啦!’接着,好像是故意似的,战斗接连不断,敌人跟着屁股追打,压得我们连气都喘不过来啦!一要进行突围作战——就派我们去;什么地方顶不住啦——又把我们团调到那儿去。一个星期的工夫,连里有十一个哥萨克像被牛舌头舔了去似的牺牲了!于是,我也苦恼起来了,闷得身上都长出虱子来啦。”普罗霍尔点上烟,把烟荷包递给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派我去侦察。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顺着山坡飞跑,四下张望。看见从荒沟里面钻出一个红军,两手高举。我们飞马过去,他大声喊:‘乡亲们!我是——自己人!别砍我,我要投到你们那边儿去!’我他妈的叫鬼迷了心:不知道为什么大发起脾气来,我策马飞驰到他跟前,骂:‘狗崽子,你既然要打仗,就不应该投降!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难道你看不见,我们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吗则可是你却要投降我们,是想来加强我们的力量吗?’于是我就从马上用刀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子。跟我同去的哥萨克也都对他说:‘难道有这样打仗的吗?今天跑过来,明天又投过去,哪边都要于于?要是你们能齐心合力地打过来——这仗也许早就打完啦!’鬼知道,这个投过来的家伙会是个军官呢?可是他居然就是个军官!等我一发脾气,用刀鞘砍了他几下,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低声说:‘我是军官,您怎么能打我!我从前也当过膘骑兵,参加红军是被强征去的,请你们把我送到你们的长官那里去,到那儿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我们说:‘拿出你的证件来。’可是他却高傲地回答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谈话,把我带到你们的长官那儿去!””

  “这种事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着老婆说呢?”葛利高里惊奇地打断他的话,问。

  “还没有说到我不能当着她谈的地方呢,请你别打岔。我们决定把他送到连里去,真可惜……我们要是当场把他于掉,事情不也就完啦。但是我们却把他好好地送到连里去啦,过了一天,我们再一看——派他来当我们这一连的连长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事情就从这儿开始啦!过了些时候,他把我叫去,问我:‘狗崽子,你是在为了不可分割的、统一的俄罗斯打仗吗?你把我俘虏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我这么说,那么说,怎么说,他也不肯饶我——他一想起我曾用刀鞘砍过他,就气得全身直哆嗦!他说:‘你知道我是源骑团的骑兵大尉和贵族吗?你这个坏蛋,怎么竟敢打我?’今天叫我去,明天又叫我去,看他是饶不了我啦。他命令排长额外派我去放哨和站岗,什么勤务都派我去干,没完没了,就像从桶里往外倒豌豆一样,一句话,这畜生,把我折磨得没法活啦!对另外那两个跟我一同去侦察、把他俘虏来的哥萨克也这样来折磨。弟兄们实在受不了啦,后来他们把我叫去,说:‘咱们把他宰了吧,不然,他也不会叫咱们活下去的!”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一切经过都报告团长,因为良心不允许我杀人。在俘虏他的时候,是可以于掉他的,可是事过之后我的手就举不起来了……我老婆宰只鸡,我的眼睛都要眯缝起来,何况这是杀人呢……”

  “他们把他打死了吗!”葛利高里又打断他的话。

  “你别急,等会儿就什么都明白了。好,我找到团长,把事情的经过都报告了他,可是他哈哈笑起来,说:‘济科夫,既然你也打过他,就用不着生气啦,他执行纪律是很正确的。是个很优秀、很有学问的军官。’我就这样从他那儿回来了,可是我心里想:‘你把这个优秀的军官用绳子挂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可不愿意跟他在一个连里共事啦!’我就要求把我调到别的连去,——依然毫无结果,没有调成。这时候我就想好要离开队伍。可是怎么能离开呢?我们撤到附近的后方休整一个星期,这时候鬼又迷住我啦……我想:我要是染上点儿淋病就行啦,那我就可以到军医站去检查,马上就要撤退啦,问题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解决啦。于是我就于起我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开始追起娘儿们来,仔细地观察,专找看上去有那种病的女人。可是你怎么能认得出来呢?她们的脑门上又没有写着她们是有病的,这真是伤透脑筋啦!”普罗霍尔使劲啐了一口,仔细谛听了一下——是不是妻子回来了。

  葛利高里用手巴掌捂着嘴,掩藏笑脸,——眨着笑得眯缝到一起的眼睛.问道:“染上病了吗?”

  普罗霍尔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忧郁、安详,就像一条活到年纪的老狗的目光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为病就那么容易染上吗?你不想得病,风都能把病吹到你身上,可是等你想得病了,它却销声匿迹,哪儿也找不到,就是满街吆唤也别想吆唤出来!”

  葛利高里扭开身子,无声地笑着,然后把手巴掌从脸上拿下来,断断续续不连贯地问:“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别叫人心急啦!到底染上了没有啊?”

  “你,当然啦,觉得可笑得很……”普罗霍尔委屈地说。“幸灾乐祸是可耻的,我是这样看的。”

  “得啦,我也并没有笑呀……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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