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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和他对话的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使他心里甜滋滋的话:“我这个儿子的确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得了满满的一综带十字章,你说,这有多了不起啊?他受的伤简直是不计其数。换个人老早就死啦,可是他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些伤在他身上就像鹅身上的水珠一样,一抖就没有啦。不,静静的顿河上的真正的哥萨克还没有断根哩!”

  “断根倒还没有断根,不过他们于出的事业可并不怎么样,”不是那么能说会道的别斯赫列布诺夫老爹若有所思地说。

  “喂,怎么个不怎么样呀?你瞧,他们把红军赶得有多远啦,已经赶到沃罗涅什,正在往莫斯科进军哪!”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他们还没有进到……”

  “不能快呀,菲利普·阿格维奇。你要明白,打仗这玩意儿,性急是什么也于不成的。图快生孩于,生出来只能是瞎于。打仗嘛,一切都要看着地图,按照各种各样的计划办事,慢慢地于……俄罗斯的庄稼佬那么多,黑压压的一片,可咱们哥萨克有多少呀?只有那么一小撮!”

  “你说的都对极了,咱们的人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人们都这样说,到冬天客人又要来了。”

  “如果现在不能把他们的莫斯科攻下来,那他们是要到这儿来的,这你说得很对。”

  “你以为——能攻下莫斯科吗?”

  “应该是能攻下来的,究竟如何,那就看上帝帮不帮忙啦。难道咱们的人就对付不了他们?十二个哥萨克军区全都起义啦,就对付不了他们?”

  “鬼他妈的知道。你,怎么,不再出去打仗了吗?”

  “我还能当什么兵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应该怎样去跟敌人厮杀!咱们,老头子们——都是些坚强的人。”

  “听说,这些坚强的老头子,在顿河那岸,从红军手里逃命的时候跑得那么快,所有的人身上穿的皮袄都不见啦,跑的时候把身上穿的所有的衣服都脱光扔掉啦。人们嘲笑说,整个的大草原因为遍地都是皮袄,简直都变成了黄色,完全变成了开遍了天蓝色的小花的草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斜了别斯赫列布诺夫一眼,冷漠地说:“我看,这全是胡说八道!哼,也许有人为了减轻点儿重量,把衣服扔掉啦,可人们胡说八道,添校加叶,能夸大一百倍!一件棉袄,就说是件皮袄——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来问你:性命比皮袄重要不重要,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老头子都能穿着很厚的衣服快跑呀。在这次该死的战争中,应当有两条像猎狗一样的腿,可是,就拿我来说吧,我上哪儿去弄这样的腿?菲利普·阿格维奇,你这是为啥伤心呀?这些皮袄他妈的,上帝饶恕,有什么鬼用处呀?问题不在什么皮袄或者是棉袄,问题在于怎样能赶快把敌人打垮,我说得对吧?好,再会吧,不然光顾了跟你说话,把事情都耽误啦。怎么,你的小牛找到了吗?还在找哪?连点儿信儿也没有?哼,那大概是霍皮奥尔的哥萨克把它宰啦,叫牛肉噎死他们吧!对战争的结局你就放心吧:咱们的人准能把庄稼佬打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仪态庄重地一瘸一拐地向台阶走去。

  但是看来打垮“庄稼佬”并不是那么容易……哥萨克最后的一次进攻也并不是没有损失的。过了一个钟头,潘苔莱·普罗月菲耶维奇的愉快心情就被不愉快的消息弄得阴沉起来了。他正在砍一根修理井架用的木柱,忽然听见一阵女人的号叫和哭喊的声音。哭声越来越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杜妮亚什卡去打听打听。

  “快跑,去打听打听,谁死啦,”他把斧子砍在木柱上说。

  杜妮亚什卡很快就把消息带回来了,她说从菲洛诺沃前线上运回三个阵亡的哥萨克——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和村那头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这个坏消息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为震惊,他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多好的一个哥萨克……”他心里想着赫里斯托尼亚,想起他们不久前一起儿从鞑靼村去集合点的情形,伤心地说。

  他再也干不下活去了。阿尼库什卡的妻子哭得那么凶,就像挨了一刀似的,哭得又那么凄厉,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心都碎了。为了逃避女人死去活来的哭号声,他走进屋子,紧紧地关上门。杜妮亚什卡正在内室抽抽搭搭地讲给伊莉妮奇娜听:“……我的亲娘啊,我一看,阿尼库什卡的脑袋几乎没有啦,只剩了稀烂的一摊血肉。太可怕啦!尸臭味在一俄里外就能闻见……为什么还要把他们运回来呀——我真不明白!赫里斯托尼亚仰面躺着,自己占了整整一辆大车,从军大衣底下露出两条腿,在车后头耷拉着……赫里斯托尼亚——又白又于净,简直像白沫一样!只是右眼下面有个像十戈比的银币那么大的小窟窿,还有耳朵后面——可以看到——有于结的血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狠狠地呻了一口,又走到院子里去,拿起斧子和船桨,一瘸一拐地往顿河边走去。

  “去告诉你奶奶,说我到顿河对面砍树枝去啦,听见吗,好孩子?”他一面走,一面对正在夏季厨房旁边玩耍的米沙特卡说。

  顿河对面的树林子里已经是一片肃穆可爱的秋色。于枯的叶子从白杨树上萧萧落下。一丛丛的野蔷薇红艳似火,红色的浆果点缀在稀疏的叶子中间,像小火舌似的闪耀着红光。腐烂的橡树皮浓烈的辛辣气味充满了整个树林。浓密有刺的黑莓爬得满地都是;一串串的烟灰色熟透的黑莓果巧妙地藏在爬得到处都是的蔓秧里,躲避着阳光。中午以前,阴影里的衰草上还有露水珠,挂着露水珠的蜘蛛网闪着银光。只有啄木鸟认真敲啄的得得声和画眉吱喳的叫声划破了树林的宁静。

  树林沉默、肃穆的美景,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镇静下来。他踏着地上厚厚的潮湿的落叶,悄悄地在灌木丛中走着,心里想:“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不久前他们还活蹦乱跳,现在却要为他们净身安葬啦。他们打死了一个多么好的哥萨克啊!不久前还来看望过我们,打捞达丽亚的那天还站在顿河边上哪。唉,赫里斯坦,赫里斯坦!敌人的子弹竟也找到了你啦……还有阿尼库什卡……多么快活的人呀,喜欢喝酒,说笑话,可是现在已经全完啦,成了死人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想起了杜妮亚什卡的话,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映出了阿尼库什卡的没有胡子、笑嘻嘻的老公脸,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现在断了气的、脑袋打得粉碎的阿尼库什卡成了什么样于。“我不该惹上帝生气——拿葛利高里吹牛,”他想起了和别斯赫列布诺夫的谈话,心里就责备自己说“也许被子弹打死的葛利高里现在也躺在什么地方呢?上帝保佑,千万可不能这样啊!那我们老两口可靠谁过日子呀?”

  一只棕色山鹞突然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无目的地注视着斜身疾飞上天空的山鹞,继续向前走去,在一个小水塘旁边,他看中了几丛树条,动手砍了起来。他于着活儿,竭力什么都不想。一年的工夫,死神叫走了这样多的亲人和朋友,一想到他们,他的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整个人世都变得暗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黑幕。

  “应该把这丛树条砍倒;是上等的树条!用它们编篱笆最好啦,”为了摆脱这些令人不快的思绪,他出声地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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