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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好,去吧,”老头子高兴地同意说。“我就趁这个工夫把麦子垛起来好啦。”

  葛利高里立即从收割机上卸下自己的战马,骑上去,缓步走过布满黄色麦茬儿的田地,向大道走去。“告诉他说,叫他疼爱你们俩!”娜塔莉亚的声音在葛利高里的耳朵里鸣响,他闭上眼睛,扔开缰绳,沉浸到回忆中去,由着马随意不择道路地瞎走。

  被风吹散的稀疏的白云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挂在深蓝色的天上。乌鸦在田地里的麦茬子上跳跃。它们整窝整窝地落在麦堆上;老乌鸦嘴对着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飞起来还很不硬棒的小乌鸦。收割过的田地上空是一片乌鸦的吵声。

  葛利高里的马总是故意在路边走,偶尔撕下些木槁草的茎叶,嚼了起来,弄得马嚼子叮当直响。有两次,它一看到远处的马,就停下嘶叫,这时葛利高里才醒悟过来,吆喝一声马,视而不见地望着草原。烟尘滚滚的大道、金黄的麦堆和成熟的绿褐色的黍田。

  葛利高里刚一到家,赫里斯托尼亚就来了,他神色忧郁,尽管天气炎热,仍旧穿着英国式直领呢子上衣和肥大的马裤。他拄着一根新刨的粗白蜡木杆,两个寒暄了一阵。

  “我是来看望您的。听说您遭到不幸的事儿。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已经安葬了吗?”

  “你是怎么从前线回来的?”葛利高里装作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的样子问,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赫里斯托尼亚衣着不合身的、有点驼背的身形。

  “受伤后,放我回家来休养。一下子就有两颗子弹打进了我的肚子。这些该死的子弹就窝在肠子旁边。弄得我不得不拄着拐棍走路,这不是吗?”

  “在哪儿受的伤?”

  “在巴拉绍夫附近。”

  “攻下巴拉绍夫来了吗?怎么伤的?”

  “我们进行冲锋。攻下了巴拉绍夫,还有波沃里诺。我也参加了这次战斗。”

  “好,讲讲,你在哪个部队里,咱们村的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请坐,抽烟吧。”

  有客人来使葛利高里非常高兴,这就可以谈谈别的跟他的悲伤毫不相于的事情。赫里斯托尼亚很机灵地意识到葛利高里并不需要他的同情慰问,就兴高采烈地、但是慢腾腾地讲起攻占巴拉绍夫的战斗和他的受伤的经过。他抽着一支卷得很粗的烟卷,用浓重的低音说:“我们排成步兵阵形,借向日葵掩护往前冲锋。他们自然又是机枪,又是大炮,当然也有步枪,拼命向我们射击。我这个人是最惹人注目的,我走在散兵线里,就像鹅走在鸡群里,不管我怎么往下弯腰,还是我最显眼,于是它们,就是子弹哪,当然就朝我来啦。算我运气好,占了个于高的便宜,如果矮一点儿——那就正好打在脑袋上啦!这些于弹已经没有什么劲儿啦,但是这也把我的肚子打得像开了锅似地直翻腾;而且每一颗子弹,他妈的都像是从炉子里飞出来的一样烫……我用手摸了摸这块地方,觉得出子弹已经卡在我的身上啦,像脂肪瘤一样,在皮肤里乱滚,这两颗子弹相隔有二寸半。好,我用手指头接了按,就倒在地上了。心里想,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啦,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最好还是躺在这里吧,不然,再飞来一颗子弹,劲头儿再大一点儿,那肚子非打个窟窿不可。好,我就躺在那里。隔不了一会儿,我就摸摸它们,这两颗子弹。它们还是呆在那里,两颗离得不远儿。哎呀,这可把我吓坏啦,心想:如果这两颗该死的子弹漏进肚子里去可怎么办呀?它们要是在肠子中间乱窜月眶生可怎么找到它们呀?而且也不会有我的好啊。可是人的身体,就连我的也一样,都很单薄,如果子弹跑到大肠里去——那时候走起路来,它们在里面就会像邮车的铃铛一样丁零丁零乱响。那么一来,可就全完啦。我躺在那儿拧下一个向日葵的花盘来,吃着生葵花子,可心里却非常害怕。咱们的散兵线已经走远啦。好,等攻下了巴拉绍夫,我也被弄到那儿去了。躺在季尚斯克的战地小医院里。那儿有位医生,很伶俐,像只麻雀一样。他总是劝我:‘我把子弹给你取出来,怎么样?’可是我的头脑也并不那么简单……我问他:‘医官老爷,这两颗子弹会不会漏到内脏里去呢?’他说:‘不会,绝对不会。’好,这时候我想,不能让他们把于弹取出来!我懂得他们这一套!把于弹一取出来,还等不到伤口长好——就又叫你回部队去啦。我说:‘医官老爷,不用,不用费事啦。我觉得让它们留在身上倒更有趣些。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给我老婆开开眼,再说它们也不会碍我的事,分量很有限嘛,’他骂了我一顿,可是还是让我回家里来休养一个星期。”

  葛利高里笑着听完这一篇天真的谈话,问:“你跑到哪个部队去啦,在哪一团?”

  “在第四混合团。”

  “咱们村里人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儿呢?”

  “咱们村里的人可多啦:阔人阿尼库什卡、别斯赫列布诺夫、科洛维金·阿基姆、米罗什尼科夫·谢姆卡和戈尔巴乔夫·吉洪。”

  “喂,哥萨克们怎么样?他们不抱怨吗?”

  “自然啦,他们对军官都很不满。派来那么一帮混蛋,简直叫人活不下去啦!几乎全是俄罗斯人,没有一个哥萨克。”

  赫里斯托尼亚讲着,不断扯扯上衣的短袖子仿佛是相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似的,惊异地打量和抚摸着自己英国裤子膝盖上起毛的结实的呢子。

  “真可惜,没能找到双我穿着合适的皮鞋,”他思量着说。“英国这样的大国,就没有像我这样大脚丫子的人……咱们这几种的是小麦,吃的是小麦,大概他们那儿也跟俄罗斯一样,只吃大麦。那他们怎么会长出这样大的脚丫子呢?全连都换上了新军装,换上了新靴子,还送来香烟,可是——怎么也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葛利高里很有兴致地问。

  赫里斯托尼亚笑了说:“外表很好,内里很糟。你知道吗?哥萨克们又不愿意打仗啦。当然是因为这场战争是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们都这么说,绝不打到霍皮奥尔河地区以外……”

  葛利高里送走赫里斯托尼亚以后,经过短时间的考虑,决定:“在家里住一个星期,就回前线去。在这儿会把我闷死的。”他在家里一直呆到傍晚。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情景,用芦苇给米沙特卡做了一个风车,用马鬃编了一个捉麻雀的网,给女儿做了个很精巧的、轮子能转的小车,还配有装饰得很漂亮的车辕,他还试图用破布做一只布娃娃,但是他没有做成;后来请杜妮亚什卡帮忙才把娃娃做好了。

  葛利高里以前对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留心过,孩子们起初对他的一些主意也并不怎么相信,但是到了后来却一分钟也不离开他了。傍晚,葛利高里准备到地里去了,米沙特卡含着眼泪,说:“你永远是这么个人!来那么一会儿,就又把我们扔下走啦……你把雀网、风磨和响板都拿走吧,全都拿走吧!我不要啦!”

  葛利高里把儿子的两只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巴掌里说:“如果这样——那咱们这么办。你是个哥萨克,那就跟着我到地里去:咱们去割大麦,垛麦子,你跟爷爷坐在收割机座上赶马。那儿草里的蝈蝈儿可多啦!山沟里有各种各样的小鸟儿!波柳什卡留在家里帮奶奶干点儿家务活儿。她不会抱怨咱们的。她,姑娘家——就是擦地板,用小桶帮奶奶从顿河里挑水,她们女人家的事多得很呢,是吧?怎么样,赞成我的意见吗?”

  “这怎么会不赞成呀!”米沙特卡高兴地大声叫起来。由于预感到未来的快乐,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伊莉妮奇娜却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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