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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七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

  “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于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

  “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不可遏地瞥了她一眼,仍旧扯大嗓门,继续发泄自己的怨气:“……我去拿马肚带--我要给你这小妖精……”

  “马肚带也叫红党拿走啦!”达丽亚已经提高了嗓门,依然天真地看着公公说。

  这可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受不了了。他朝大儿媳妇看了一会儿,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呆望着(这时候他很像一条拉出水面的青鱼),然后沙哑地喊:“住口,该死的东西,你这个百鬼缠身的骚货!话都不叫人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杜恩卡,你就死了这颗心吧,这绝对不行!这是父亲的忠告!葛利高里说的对:如果你还要思恋那个浑蛋--那宰了你也不多!真找了个好情人!这个绞杀人的刽子手用媚药迷住她的心啦!他还能算是个人吗?难道我能要这种出卖耶稣的人作我的女婿吗?他现在要是落在我手里的话,我就亲手宰了他!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去拿树条子肥你狠狠地……”

  “你就是白天里打着灯笼也休想在院子里找到树条子,”伊莉妮奇娜叹了口气说。“你就是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想找点儿引火的树枝子都找不到。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这种天真的解释,也看做是不怀好意。他瞪了老太婆一眼,像疯子似地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

  葛利高里扔下勺子,用手巾捂着脸,无声地大笑不止,身子直摇晃。他的火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大笑过了。除了杜妮亚什卡,大家都笑了。桌上的气氛顿时愉快活跃起来。但是等台阶上一响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步声,大家的脸一下子都严肃了起来。老头子旋风似地冲了进来,身后拖着一根很长的赤杨树枝。

  “看哪!看哪!足够你们这些可恶的长舌头娘儿们受用的啦!你们这些长尾巴的妖精!……你们不是说没有树条子吗?!哪!这是什么?老妖精,也够你受用的啦!你们都给我尝尝吧!

  厨房里容不下这根大长树枝子,老头子打翻了铁锅,然后又轰隆一声把它扔到门廊里,--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

  显然他的情绪变得坏透了。他哼哧哼哧、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其余的人也都不做声。达丽亚的眼睛看着桌子,不敢抬起来,怕笑出声。伊莉妮奇娜唉声叹气,低声嘟哝:“噢,主啊,主啊,我们的罪过太大啦!”只有杜妮亚什卡一个人没有心思笑,还有娜塔莉亚,除了老头子不在的时候曾经露出一丝痛苦的笑意外,这会儿又变得心事重重,无限忧伤。

  “拿点盐来!拿面包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偶尔用闪烁的目光源着家人,威严地大声喊叫。

  这场家庭口角竟出人意料地结束了。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米沙特卡又把老头子惹火了。米沙特卡经常听见奶奶跟爷爷吵嘴的时候骂爷爷的那些花哨的称呼,当他看到爷爷正准备要把全家人都打一顿,而且吵得全家鸡犬不宁,他那幼小的心灵深为激动,--他的鼻孔直哆嗦,突然清脆地大声喊:“你吵得够可以啦,瘸鬼!最好拿棍子使劲儿敲你的脑袋,看你再敢来吓唬我们的奶奶!

  “你这是说打我……打爷爷……是吗?”

  “打你!”米沙特卡勇敢地肯定说。

  “难道可以这样跟你的亲爷爷……说这样的话吗?!

  “那么你嚷嚷什么啊?”

  “瞧,这小家伙有多凶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捋着大胡子,惊愕地瞟了大家一眼。“老妖精,这些话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都是你教的!”

  “谁教他啦?这个野小子完全像你,像他爸爸!”伊莉妮奇娜怒气冲冲地辩解说。

  娜塔莉亚站起来,打了米沙特卡一下子,教训说:‘不许学这种样子跟爷爷说话!不许学这些!”

  米沙特卡把脸扎在葛利高里的两膝间,大哭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非常溺爱孙子,他从桌子旁边跳起来,流出眼泪,也不擦顺着大胡子淌下来的泪珠,高兴地喊:“葛利什卡!好儿子!真他妈妈的!老太婆说得对!是咱们家的孩子!是麦列霍夫家的血统!……瞧,这血统表现出来啦!这小家伙对谁都不含糊!……我的小孙子!亲爱的!……哪,你打我这个老胡涂吧,用什么打都行!……揪我的大胡子吧,哪!于是老头子把米沙特卡从葛利高里手里拉过去,把他高举在头顶上。

  吃完早饭,大家都从桌边站起来。妇女们洗碗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点上烟,对葛利高里说:“有件事要求你,似乎不太合适涸为你是我们的客人,可是没有办法……请你帮帮忙,把篱笆扶起来,把场院围好,不然什么东西都弄得东倒西歪,眼下不好意思去求别人来帮忙。因为家家都破坏得一塌糊涂。”

  葛利高里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他俩在场院里一直于到吃午饭,把篱笆都修复了。

  老头子在菜园子里埋着木桩子,问道:“谁都不动手去割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买点儿草。你看家业怎么个搞法?活儿还值得于吗?也许过一个月,红党又来啦,那不又他妈的全都白干了吗?”

  “我不知道,爸爸,”葛利高里坦白地承认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究竟谁会把谁打倒。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仓里用不着有多余的粮食,牲口棚里也用不着有多余的牲口。这年头儿,多了没有用。就拿我丈人来说吧,辛辛苦苦地于了一辈子,发了财,耗费了自己的血汗,也耗费了别人的血汗,到头来剩下了些什么呢?只剩下满院子一片焦土!”

  “小伙子,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老头子长叹一声,同意说。

  再没有多谈什么家业的事情。只是在下午,老头子看见葛利高里正在特别仔细地安装场院士的小门,就恼恨、伤心地说:“马马虎虎装上算啦。费那么大的劲干什么?也不让它在那儿立一辈子!”

  看来,直到现在,老头子才明白自己为使生活照老样子过下去所做的努力,全是枉费心机……

  太阳落山以前,葛利高里不于了,走进屋子里。只有娜塔莉亚一个人在内室里。她像过节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条蓝呢子裙子和天蓝色的府绸上衣,胸前绣着一朵花,袖口上镶着花边,这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脸上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因为刚才用肥皂洗过脸,所以显得容光焕发。她正在箱子里找什么东西,但是一看见葛利高里,她就把箱盖放下,含笑站直了身子。

  葛利高里坐在箱子上说:“你也来坐一会儿,不然明天我就走啦,咱们连句话儿也没有说。”

  她驯顺地在他身旁坐下,有些害怕似的斜了他一眼。但是出乎她意料,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亲热地说:“你很水灵,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似的。”

  “又活过来啦……我们妇道人家都像猫一样,耐折腾哪。”她畏怯地笑着,低下头去说。

  葛利高里看见了她那粉红色透亮的、生着一层茸毛的、柔软的耳郭和后脑勺上头发缝中间的黄色头皮,问:“脱头发吗?”

  “差不多要脱光啦。很快就会脱成秃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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