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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我怎么能不哭呀?!”老头子的睑哭得都变了样子,提高了嗓门说。“粮食都完啦!牛都要死啦!红党要把房子烧掉!儿子秋天战死了!我怎么能不哭呀?我为谁挣了这份家业呀?从前,我总是累得汗流浃背,一个夏天要穿烂十件衬衣,可如今却成了光屁股光脚的……喝吧!”

  普罗霍尔听着谈话,吃了一块像炉盖那么大的咸鱼,连喝了七杯烧酒,肚子撑得饱饱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

  “老总啊!你是我们的大救星!要不要给你的马拿一点粮食,要多少都行?”

  “来一口袋!”普罗霍尔嘟哝说,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无动于衷。

  老头子给他倒了一草袋上等燕麦,帮着他扛到肩膀上。

  “别忘了把口袋送还我!看在基督的面上!”他抱住普罗霍尔,流着醉醺醺的眼泪,请求说。

  “不,我不给你送回来。我说啦——我不送回来,就是不送回来……”普罗霍尔也不知道为什么固执地说。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板车。草袋子压弯了他的腰,直往两边晃。普罗霍尔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结了一层很滑的薄冰的地上,腿向四面乱滑,直哆嗦,就像匹没钉马掌、小心翼翼地走在冰上的马。他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怎样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戴帽子来,还是没有?一匹拴在马车上的白头顶枣红马闻到了燕麦味,把头伸过来,咬破了口袋角。麦粒从破口里沙沙响着漏了出来。普罗霍尔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又往前走去。

  也许本来可以把剩下的燕麦扛到自己的马那里。但是当他走过一头大牛跟前时,那牛忽然发起牛脾气,从旁边踢了他一脚。牛被牛虹和蚊子咬得痛苦不堪,又热又烦,简直要发疯,根本不让人靠近。在这一天,普罗霍尔已经不是第一个沦为牛发脾气的牺牲品,他被一脚踢出去老远,脑袋撞到轮上,立刻也就睡过去了。

  半夜,他醒了过来。铅灰色的黑云在他头顶上灰色的夜空中盘旋着,迅速地向西方飘去。弯弯的新月偶尔从云隙中钻出来,但是很快乌云又遮蔽了天空,凉爽的夜风在黑暗中仿佛吹得更强劲了。

  骑兵部队正从普罗霍尔躺在下面的那辆大车附近开过去。大地在无数钉着铁掌的马蹄子下呻吟、叹息。马匹闻到了大雨将至的气息,直打喷嚏,马刀碰在马镫上叮当乱响,闪晃着烟头的红光。开过去的骑兵连队带来一阵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辔的酸味。

  普罗霍尔——跟所有的服役的哥萨克一样——在战争年代里,已经闻惯了这种骑兵独具的混合气味。哥萨克把这种气味从普鲁土和布科维纳一直带到顿河草原,这种骑兵部队固有的、永久的气味,就像是自己家宅里的气味一样,使人感到那么亲切、熟悉。普罗霍尔贪婪地抽动了一下短粗鼻子的鼻翅,抬起沉重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部队呀,弟兄们?”

  “骑兵……”黑暗里一个低音玩笑地回答说。

  “我是问,谁的队伍呀?”

  “彼得留拉的……”还是那个低音回答说。

  “唉,真是个混蛋!”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是哪团,同志们?”

  “博科夫斯克团……”

  普罗霍尔想要站起来,但是脑袋里咚咚直跳,恶心得要呕吐。他躺了下去,又睡熟了。黎明时分,从顿河上吹来潮气和凉意。

  “是不是死啦?”朦胧中他听到头顶有人语声。

  “还有热气……是喝醉啦!”有人贴在普罗霍尔耳边回答。

  “把这鬼东西拖开!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喂,照他的喉咙来一下!”

  一位骑士用长矛的木杆狠狠地照着还没有醒过来的普罗霍尔的肋部戳了一下,什么人的手扯着他的腿,把他拖到一旁。

  “把大车拖开!都睡死啦!找到了他妈的睡大觉的时候!红军眼看就要追上来啦,他们倒像在家里一样大睡!把大车推到一边去,炮兵连马上就要开过来啦!快点儿!……把道路全堵塞啦……唉,这些老百姓!……”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哇啦哇啦地叫喊。

  睡在大车上和大车下的难民动起来了。普罗霍尔跳起来。他带的步枪也没有了,马刀也没有了,连右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这一切他竟在昨天醉酒以后全都丢失了。他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本想到大车下面去找找,但是开过来的炮兵连的骑手和炮手跳下马来,毫不怜惜地把大车连同装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清除出一条大炮能通过的道路。

  “走呀!……”

  骑手们跳上马。拼接起来的宽马套抖了一下,拉直了。蒙着炮衣的大炮高高的车轮子在车辙里咯吱作响。炮弹车的车轴挂上了一辆马车的辕木,把车辕挂断了。

  “放弃阵地啦?勇士们,妈的!”昨天晚上和普罗霍尔一同喝酒的那个瓮鼻子老头子在车上喊道。

  炮兵们默默无语地开了过去,急着渡河。普罗霍尔在黎明前的昏暗中到处找枪和马,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在一只小船旁,他索性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来,扔到水里;头像铁箍箍着一样,疼得要命,扎在水里浸了半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骑兵开始过河了。哥萨克们下了马,在顿河的急转弯处上面一点地方,把第一连的一百五十匹卸下鞍子的马赶到水里,顿河从这儿拐了一个直角大弯,向东流去。这个连的连长蓄着大胡于,红色的硬毛一直长到眼边,鹰钩鼻子,样子凶得很,简直像只野猪。他的左手吊在一条肮脏的浸满血的吊带上,右手不停地玩弄着鞭于。

  “别叫马喝水!快赶!赶它们走!你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怕水吗?……赶下水去呀!……你的战马不是糖做的,化不了!他对那些往水里赶马的哥萨克们叫嚷不停,棕红的胡子里面露出洁白的犬齿特别大的牙。

  马匹拥挤在一起,不很情愿地走进冰冷的河水中,哥萨克们吆喝着,用鞭子抽打它们。一匹额角上有颗浅红色大星斑的白鼻梁铁青马头一个批起水来。看来,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袱水了。波浪冲洗着它那臀部下垂的身躯,麻束似的尾巴被水冲到一旁,脖子和脊背露出水面。其余的战马也都跟在它后面,划开水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打着喷鼻,袱进波涛滚滚的顿河水里。哥萨克分乘六只大船,跟在马匹后面。有一个护送的人,拿着准备好的套马索,站在船头上,以备万一。

  “别划到前面去!赶它们斜顶着水流袱!别叫水把它们冲走!”

  连长手里的鞭子忽然活了,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子,啪地响了一声,然后垂到沾满石灰的靴筒上。

  激流冲击着马群。铁青马带领着其余的马,轻松地在前面袱着,相距有两匹马那么远。它头一个爬上左岸的沙滩。这时候太阳从黑杨树的乱枝后面升了上来,粉红色的旭光照在铁青马身上,它那湿淋淋的、闪闪发光的皮毛霎时间仿佛燃起了扑不灭的黑色火焰。

  “留神姆雷欣那匹小骡马!帮着它点儿!……它戴着笼头。你倒是快划呀!划呀!……”像野猪似的连长沙哑地喊叫着。

  马匹都平平安安地过了河。哥萨克们已经在对岸等候它们。他们牵过自己的马,戴上了笼头。开始从这边往对岸运送马鞍子。

  “昨天什么地方着火啦!”普罗霍尔问一个正把马鞍子搬上小船的哥萨克。

  “奇尔河沿岸。”

  “是炮弹打起火的吗?”

  “哪儿是什么炮弹啊?”哥萨克厉声回答说。“是红党放的火……”

  “统统烧光了吗?”普罗霍尔惊讶地问。

  “没有……烧的是财主的房子,还有那些有铁屋顶的房子,或者是修建得好的仓房。”

  “烧了哪些村子啊?”

  “从维斯洛古佐夫一直烧到格拉切夫。”

  “第一师司令部——你可知道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吗?”

  “在丘卡林村。”

  普罗霍尔又回到难民的大车队那里。烧树枝、倒塌的篱笆和干牲口粪的火堆的苦烟,被小风一吹,弥漫在连绵不断、无头无尾的野营上空:婆娘们正在做早饭。

  夜里,又从右岸的草原地区拥来了几千名难民。

  火堆四周的大大小小的车辆上,嗡嗡的人语声响成一片:“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过河呀?恐怕轮不上啦!”

  “如果是上帝的意旨,我们过不了河——那我就把粮食倒到顿河里去,免得落到红党手里!”

  “渡船旁边人挤人——黑压压的一片!”

  “我的宝贝儿,我们怎么能把箱子扔在岸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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