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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如果她想叫我代替去世的彼得罗,或者她敢说这类的话,我就接她一顿!把她带到打谷场去,用裙子蒙上她的脑袋,像打母狗一样,狠狠地接她一顿!”葛利高里生气地想,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任凭嫂子来挑逗但是他离开了桌子,点上烟,便不慌不忙地往门口走去。达南亚几乎也同时跟了出来。

  她在门廊里从葛利高里身旁走过去的时候,猛地把胸脯往他身上一靠.耳语说:“哦,很心的人!去吧……,叫你哪。”

  “谁呀?”葛列高里小声小气地问“她。”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娜塔莉亚带着孩子睡熟了的时候,葛利高里穿着一件扣得紧紧的军大衣,和阿克西妮亚一起走出阿司塔霍夫家的大门;他们默默地在黑胡同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仍然默默地朝无言地向他们招手的、黑乎乎的、洋溢着醉人的嫩草芳香的草原走去。葛列高里掀开军大衣襟,把阿克西妮亚接到怀里,感觉到她全身在哆嗦,她的心在短上衣平里突突地跳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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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葛利高里在动身以前,跟娜塔莉亚作了简单的解释。她把他叫到一旁,小声问:“夜里你上哪儿去啦?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这也算晚!”

  “还不晚?我醒来的时候,鸡已经叫过头遍啦,可是还不见你的影子……”

  “库季诺夫来啦。我是为了军务到他那儿开会去了。你们老娘儿们家不懂这些事儿。”

  “那他为什么不到咱们家里来过夜呢?”

  “他赶回维申斯克去了”

  “那他在谁家歇脚的啊!”

  “在阿博先科夫家。他们家好像是他的远房亲戚。”

  娜塔莉亚再也没有问什么。看得出,她心里有些疑惑,但是眼睛里却装作没事的样子,因此葛利高里到了也没有弄明白她究竞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他匆匆吃过早饭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赶去备马。伊莉妮奇娜画着十字,吻着葛利高里,快口小声说:“你呀……好儿了,可别忘了上帝啊!我们听说你砍死了些什么水兵……主啊!葛利申卡,你好好想想吧!你看,你的孩子都长大啦,被你砍死的那些人大概也有孩于留下来……唉,怎么能这样胡来呀?你小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和讨人喜爱呀,可是现在你却整天地愁眉苦脸。瞧瞧吧,你的心已经变得像狼心一样凶狠……听母亲的话吧.葛利申卡!你也不是会念什么咒,刀枪不入的人,恶人的马刀也会落在你脖子上……”

  葛利高里闷闷不乐地笑着,亲了亲母亲枯瘦的手,走到娜塔莉亚跟前一她冷淡地拥抱了他一下,扭过脸去,葛利高里看见她那十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充满了痛苦和隐隐的愤恨……又跟孩子们告了别,便走了出来。

  他抓住硬硬的马鬃,脚踏在马镫上,心平想:“好啦,生话又来了个新的转折,可是心里还是那么冷冰冰的.空虚得很……看来,现在就是阿克秀特卡也不能排除这种空虚……”

  他没有回头去看聚在大门口的亲人,让马缓步沿街走去,走过阿司塔霍夫家时,他斜服朝窗户瞅瞅,看见阿克西妮亚上站在内室尽头上的窗户边,笑着朝他挥了挥绣花的手绢,立刻又把手绢揉成一团,捂到嘴上,捂到由于睡眠不足发青的眼眶上……

  葛利高里放马快跑起来。跑上山坡,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大车,顺着夏天的大道,缓缓地迎面走来。他认出骑马的人是“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亚尼科夫——村上头一个黑头发、很伶俐的青年哥萨克。“车上拉的是死人,”葛利高里打量着那辆牛车,心里猜想没等跟哥萨克们走近,就问:“拉的是谁?”

  “阿廖什卡·沙米利、托米林·伊万和‘马掌’雅科夫,”

  “阵亡的?”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太阳落山以前。”

  “炮兵连没受损失吗!”

  “没受损失这是红军在卡利诺夫角村一家的房子里把咱们的炮手们包围啦。沙米利正碰上啦,被……砍死了!”

  葛列高里摘掉帽子,下了马。赶车的是一个奇尔河一带的、不很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她把牛停了下来被砍死的哥萨克并排躺在车上一葛利高里还没有走到车跟前,微风已经送来甜腻的尸体气味。阿廖什卡·沙米利躺在当中。他的旧蓝布棉袄敞着,没有扣扣子,那只空袖于压在被砍碎的脑袋底下,多年以前就伤残的、总是那么灵活的半截胳膊,用破布片包着,颤抖着,紧贴在已经不会喘气的高胸脯上。阿廖什卡僵死的呲着牙的嘴上留下了永恒凝结的恶狠狠的愤怒表情,但是已经无光的眼睛看着蓝天,看着草原上空飘过的白云,露出忧郁的沉思神情……

  托术林的脸简直认不出来了;实际上,脸根本就没有了,只是一块马刀斜砍出来的难看的红肉的断面。“马掌”雅科夫侧身躺在那里,呈红黄色,歪着脖子,因为他的脑袋差不多全被砍下来了。从敞开的保护色军便服领口里露出来被砍断的白锁骨,而前额上,眼睛上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像放光的黑星星一样的。染满血的弹孔,大概是红军战士可怜这个迟迟不死的哥萨克,就紧顶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所以甚至连火药的灼伤和黑点儿都还留在“马掌”雅科夫僵死的脸上。

  “喂,弟兄们,咱们来祭奠祭奠自己的同村人吧,为了使他们的灵魂安息,咱们抽支烟吧,”葛利高里建议说,把马牵到一旁,松了马肚带,去掉马衔,把缰绳缠在马的左前腿上,放马去吃那缎子似的、挺直的嫩草。

  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亚尼科夫很高兴地下了马,也拴上马腿,放去吃草一他们躺了下来,抽起烟。葛利高里看着那只身上的毛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但是还没有脱下来,伸长脖子去吃小草的牛,问:“沙米利是怎么死的?”

  “唉,潘苔莱维奇,——都是因为他自己瞎胡闹。”

  “怎么回事?”

  “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斯特列米亚尼科夫开始讲起来“昨天,正晌午的时候,我们出发去侦察。是普拉东·里亚布奇科夫亲自派我们去的,由一个司务长率领……安季普,昨天跟咱们一块儿去的那个司务长叫什么来着?”

  “谁他妈的知道他叫什么!”

  “好啦,叫他见鬼去吧!我们不认识他,是别的连的。是啊……我们就骑马去啦,一共是十四个哥萨克,沙米利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啦昨天整天地都很高兴,可见心里是一点儿什么预兆也没有!我们往前走着,他摇晃着那半截胳膊,把缰绳放在鞍头上,说:‘唉唉,咱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快点儿回来吧!跟他一起喝两杯,唱唱歌多好啊!’就这样一直到我们走到拉特舍夫斯基山岗以前,他一直在唱着:

  我们像蝗虫一样,

  在山岗上飞翔。

  所有的顿河的哥萨克哟,

  都用单打一的步枪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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