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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因为哥萨克都打仗去了,所以鞑鞑村显得那么空旷、寂寥。鞑鞑村的步兵连曾暂时划归第五师的一个团指挥,调到顿河左岸去了。

  有一段时间,红军部队补充了从巴拉绍夫和波沃里诺开来的援军,从东北方面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占领了叶兰斯克镇辖区的许多村庄,进逼叶兰斯克镇。叛军在争夺通往市镇要冲的残酷战斗中占了上风。叛军之所以能占上风,是因为凋来了一些强有力的支援部队,支援了在红军莫斯科团和两个骑兵连进攻中后退的叶兰斯克团和布坎诺夫斯克团。叛军第一师的第四团(鞑鞑村的步兵连也编在这个团)、一个拥有三门炮的炮兵连和两个预备骑兵连,沿顿河左岸,从维申斯克开到了叶兰斯克。此外,沿顿河右岸,还向普列沙科沃村和马特维耶夫村集结了大量援军,从叶兰斯克镇越过顿河,在长约三至五俄里的地段布阵。在克里夫斯克山岗上配置了一个炮兵排。有个克里夫斯克村的哥萨克炮手,以弹不虚发而驰名,他第一炮就摧毁了红军的一个机枪阵地,接连几发榴霰弹又击中了隐蔽在红柳树林里的红军散兵线,逼使他们不得不撤退。战斗以叛军获胜结束。叛军追击着后退的红军,把他们赶到叶兰卡河对岸去,派出十一连骑兵去追击逃敌,在离扎托洛夫斯基村不远的山岗上追上了一个红军骑兵连,并把他们全都砍死了。

  从那时起,鞑鞑村的步兵连就在顿河左岸的沙丘间打转转。几乎没有哥萨克从连队回家度假。只是在复活节前,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几乎有半个连都回到村里来了。哥萨克们在村子里住了一天,开了斋,换了换内衣,从家里带上猪油、面包干和其他的食物,又渡河到对岸去,就像朝圣者一样,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枪,成群结队地往叶兰斯克方向走去。妻于、母亲小妹妹都站在鞑鞑村的土岗上,站在顿河沿岸的山头上,目送他们远去。婆娘们哭号着.用头巾或披肩角儿擦着哭红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衬裙襟上抹……而哥萨克们则在顿河对岸涨满春水的树林外,顺着沙上岗走去:赫里斯托尼亚丁可尼库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还有另外一些哥萨克。上了刺刀的步枪上挂着装于粮的麻布袋,香薄荷似的、忧郁的草原歌声随风飘荡,哥萨克们无精打采地交谈着……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但是却都吃得饱饱的,衣服换洗得干于净净的。节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好热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萨克血的大虱子蓖于净。为什么大家不在家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要这样去送死……赶去送死。那些刚被征召到叛军队伍里来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脱掉皮靴或鞋子,在温暖的沙土上走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笑语不断,用还没有成熟的。沙哑的嗓子唱歌一他们觉得打仗很新鲜,像儿童游戏似的。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还从掩身的堑壕边潮湿的土坡上抬起头来,倾听子弹的啸叫声。“苇芽!”上过战场的哥萨克们这样轻视地称呼他们,用自己的经验教他们怎么挖战壕,怎样射击,在行军的时候怎样背武器和军用品,怎么选择安全的掩护地形,甚至连怎么用火烧虱于的技术和怎样包裹脚布,可以使脚不感到疲倦,而且不在鞋子里“乱窜”,都教给了他们,就这样教导这些乳臭未于的青年人。这些“苇芽”在红军的枪弹还没有打中他们的时候,总在用惊讶的、小鸟一样的目光张望着周围战火纷飞的世界,总要抬起头来,被好奇心驱使着,从堑壕里向外窥视,要看看“红军”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这样一位年方十六的“勇士”一伸腿死了,在这短暂的十六年里,他还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呢。这样一个大孩子躺在那里,伸着两只娇嫩的大手,扎煞着耳朵,尚未成年的细脖子上刚开始鼓起喉结。人们把尸首运回故乡,埋到祖父和曾祖父在那里烂掉的坟墓里,母亲惊骇地双手一拍,迎上来,抚尸号哭半天,不断从满头白发的脑袋上撕下一团团的头发。然后,等到把他们埋葬了,坟上的黄土已经干了,衰老的、被母性的无恨悲痛折磨得腰弯背曲的母亲天天走进教堂,去追荐自己“战死的”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

  如果子弹幸而没有把这个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打死,这样他也就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了。生了黑茸毛的嘴唇哆嗦一下,一歪扭……这位!‘勇士“用像兔子似的、孩于般的声凋喊一声:”我的亲娘呀!“于是黄豆般的泪珠从眼里涌出来。一辆救护车就会拉着他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震裂伤口。然后,一位有经验的连队医官给他洗净于弹或者炮弹片打的伤日,笑嘻嘻地,像对付小孩于似地安慰他说:”伤在小猫身上疼,伤在喜鹊身上疼,在万纽什卡身上很快就会合上缝。“可是”勇士“万纽什卡却又哭又嚷要回家,哭着要母亲。不过等伤口一长好,再回到连队里去,这回就会彻底了解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啦;在部队里混上两三个星期,在战斗和厮杀中变成铁石心肠,然后,你再看吧,他居然也会站在俘虏的面前,叉开腿,往一边啐着唾沫,模仿着某一位野兽似的、凶狠的司务长的样子,傲慢地,用沙哑的破嗓于低声问:”喂,怎么样,庄稼佬,你他妈的落到老子手里啦?啊——啊7你想要土地吗?想要平等吗?你大概是个共产党吧?坦白交代吧,坏蛋!“于是为了要显显自己的威风,”哥萨克的勇猛“.举起步枪,打死那个生活在顿河土地上,又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了苏维埃政权,为了共产主义,为了使世界上永远不再发生战争而战斗的人。

  于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维亚茨基省,在伟大的苏维埃俄罗斯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就会有一位红军战士的母亲、在接到儿子“为了使劳动人民从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在与自卫军的斗争中牺牲……”的通知以后,号陶大哭起来……刺心的思念之情控制了母亲的心,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要大天如此,一直到死,永远怀念那个她曾经在肚子里怀过,在血泊和分娩的阵痛中生下来的人,他是在顿河流域的什么地方被敌人打死的……

  从前线上开小差回来的鞑鞑村那半个连现在又回部队去了。他们在婉蜒起伏的沙丘上,在闪耀着紫光的红柳树林里走着。青年哥萨克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那些被人称为“盖达马克”的老头子们却长吁短叹,眼睛里暗含着泪水;到了耕地、耙地和播种的时节啦,上地在召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召唤他们,而这时候却要去打仗,被迫蹲在陌生的村庄里,闲呆在那里,担惊受怕、受罪挨饿、寂寞得要死。正因为如此,那些有胡子的人都热泪盈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么愁眉苦脸地走着。每个人都在思念自己扔下的家业、财产和农具。一切事情都要男人的手来做,没有主人的照顾什么都变得不像样子。婆娘们能干什么呢?地都晒干啦,她们播不上种,明年就得挨饿啦。民间俗语不是这么说嘛:“干庄稼活,就是小老头子,也比个年轻的妇女有用。”

  老头子们一声不响地在沙土上走着,只是在一个青年哥萨克放了一枪打兔子,这才活跃起来。他们决定要惩罚这个浪费子弹(叛军司令部严令禁止浪费子弹)的家伙。把一肚子气全都发泄到小伙子身上了。

  “打他四十鞭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议说,“太多啦!”

  “这样他就走不到驻地啦!”

  “打十六下吧!”赫里斯托尼亚叫道。

  大家同意打十六下,双数。把犯错误的人按倒在沙地上,褪下了裤子。赫里斯托尼亚嘴里哼着小曲,用小折刀削着长满了带黄色茸毛芽苞的树条子,阿尼库什卡在行刑。其余的人都坐在旁边抽烟。然后,大家又走起来。那个挨打的人在大家的后面艰难地走着,一面擦眼泪,一面勒紧裤子。

  刚刚走过那片沙地,来到灰色的黏土地的时候,大家就又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

  “看这可爱的土地,正在盼着上人回来呢,可是主人却没有工夫,魔鬼叫他在山岗里瞎转转,打仗哪,”一个老头子指着一块于透了的份地,叹息说。

  走过耕地的时候,人人都弯下腰去,抓起一块散发着春天的太阳气息的于土,放在手巴掌上捻碎,透不过气似地叹息着。

  “这地正是播种的时候。”

  “要是能立刻扶犁播种多好啊。”

  “再过三天就不能下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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