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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大概贵族老爷们穿的衣服是要镶花边的。关我什么事啊?你穿吧,”彼得罗睡意朦胧地搔着痒痒,回答说。

  对这件事儿他并未特别留意。但是随后两夜,他一躺在妻子的身边,就心怀戒惧地离她远点儿,用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和不安的眼神瞅着那些花边,生怕碰着它们,并已感到跟达丽亚也仿佛有点疏远了。他对这些花边怎么也习惯不了。第三天夜里他火了,断然命令说:“你他妈的把裤子给我脱了!老娘儿们不能穿这玩意儿,根本也不是女人穿的。你穿着它躺在那儿,像个贵夫人似的!简直成了个陌生的女人啦!”

  早晨,他比达丽亚先起来。咳嗽着,皱起眉头,试着把裤子穿到自己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扣带、花边和自己的毛烘烘的小腿看了半天。一转身,无意中看到镜子里自己背后的一大堆花边,他呻了一口,骂着,像狗熊似的从肥大的裤腿里往外拔腿。大脚拇趾挂在绣花边上,差一点儿摔在箱子上,这下子他可真正生起气来,撕开扣带,脱下裤子,这才痛快了。达丽亚睡意朦胧地问:“你干什么哪?”

  彼得罗生气地没有做声,哼哧着,啐个不停。至于那条谁也不知道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裤子,达丽亚当天就叹着气,装进了箱子(箱子里还装着很多东西,可是家里的几个女人没有一个知道怎么穿戴)。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后来都改成了女人的内衣。可是几条裙子达丽亚却利用上了;鬼知道这些裙子为什么都做得这么短,但是聪明的女主人在裙于外面往上再接上一条裙子,使里头的裙子比外面的长出一块来,这样就可以露出半尺宽的花边。达丽亚就是穿着这条裙子,荷兰花边在土地上拖着,到处炫耀。

  现在,她要跟着丈夫去作客啦,她打扮得阔气、漂亮。从镶毛边的顿河皮袄下面露出来衬裙的花边,外面是上等的崭新呢裙,也好叫从脏婆娘一步变成贵夫人的福明太太明白,她达丽亚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哥萨克女人,好歹也是位军官太太。

  彼得罗摇晃着鞭子,吧咂着嘴。背上脱了毛、怀孕的骡马沿着顿河岸边坎坷不平的道路小跑着。吃午饭的时候来到了鲁别任。福明真的在家里。他对彼得罗很客气肥彼得罗让到桌上,及至他老太爷从彼得罗的爬犁上把罩了一层白霜、沾着于草屑的酒瓶子拿进来的时候,红胡子里露出了笑容。

  “老同事,你怎么不露面啦,”福明两只隔得很开的蓝莹莹的色鬼眼睛不住地看达丽亚,庄重地捻着胡于,用愉快的低音拉着长腔说。

  “雅科夫·叶菲梅奇,你是知道的,军队不断从这里过,时局这么紧张……”

  “是啊,很紧张。老婆子!你给我们拿点黄瓜。白菜和顿河于鱼来呀。”

  狭小的屋子里烧得很热。两个小孩躺在炉炕上:一个酷似父亲的男孩,也生着父亲那样蓝色的、隔得很开的眼睛,还有一个小姑娘。彼得罗喝了几杯酒,就把话转到正题上来。

  “村村都在传说,好像有个什么肃反委员会要来,要对哥萨克进行审讯。”

  “第十五因津斯基师的革命法庭到了维申斯克。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跟你有什么相干?”

  “雅科夫·叶菲梅奇,您知道,我是个军官哪。可是我这个军官,可以说——是虚有其表。”

  “哼,这有什么关系!”

  福明觉得自己成了时局的主宰。醉意使他变得更自以为是,忘乎所以。他一直在摸弄着胡于,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皱起眉头,瞅着彼得罗。

  彼得罗摸清他的底以后,就故意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地笑着,但是却不知不觉地把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咱们一块儿服过役。你可说不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难道我反对过你吗?从来没有过!我永远是站在哥萨克这边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叫上帝惩罚我!”

  “我们知道。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你不用担心。我们对所有的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不会动你的。不过某些人我们是要审一审的。有些是要逮捕的。这儿的坏蛋太多啦。他们留下来,却心怀鬼胎。把武器藏起来……你哪,武器交了吗?啊?”

  福明慢条斯理的话突然急转直下,咄咄逼人,使彼得罗一时不知所措,脸立刻涨红了。

  “你哪,交了吗?喂,你怎么啦?”福明从桌子上探过身来,逼问道。

  “当然交啦,雅科夫·叶菲梅奇,你别以为……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我们非常了解你们……我是本地人,”他醉醺醺地挤了挤眼,张开了满日牙齿平整的大嘴。“你们一只手跟富有的哥萨克拉拉扯扯,另一只手里拿着刀,有机会就捅一刀……这群恶狗!有什么真心话!我见识过的人多啦。全是些叛徒!不过你不用害怕,不会动你的。我说话——是算数的!”

  达丽亚只吃些冷菜,要有个客人样儿,她几乎没有吃面包。女主人却一劲儿地劝她吃。

  彼得罗告别回家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他满怀希望,心情愉快。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送走彼得罗以后,就去看望亲家公科尔舒诺夫。红军来到以前他曾到他家里去过一次。那时候卢吉妮奇娜正在打发米吉卡上路,家里乱成一团。潘苦莱·普罗珂非耶维奇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就走出来了。但是这一次是要去探听一下,家里是不是太平无事,顺便跟亲家公一起聊聊眼下这个世道。

  他一瘸一拐,费了半天的工夫,才走到了村那头。老态龙钟、已经掉了好几个牙的格里沙卡爷爷在院子里迎上了他。是个星期天,老爷子也正要去教堂做晚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见太亲翁大吃一惊:老头子敞开的皮袄里露出了俄上战争中获得的全部十字章和奖章,古旧的制服硬领上的缓带惹眼地闪着红光,镶着红绦的灯笼裤规规矩矩地掖在白袜筒里,头上戴着一顶佩着沙皇时代帽徽的制帽,一直压到像黄蜡做的大耳朵上。

  “你怎么啦?老太爷!老亲家,你疯啦?谁在这种年月还挂十字章和前朝的帽徽啊?”

  “你说什么?”格里沙卡爷爷把手巴掌放在耳朵上问。

  “我说,你快把帽徽拿下来!把十字章摘下来!为了这些老古董会把你押起来的。在苏维埃政权统治下,这是不行的,这是犯法的。”

  “孩子,我忠心耿耿地为我的俄罗斯沙皇服过役。现在这个政权不是上帝的意旨,我不承认这个假政权。我是向亚历山大皇帝宣誓效忠的,可没有向庄稼佬宣过誓,就是这话!”格里沙卡爷爷咂了咂褪色的嘴唇,擦了擦发绿的胡子,用拐杖朝宅屋那边指了指说:“你是来看米伦的吗?他在家哪、我们送米秋什卡撤退啦。圣母保佑他……你的孩子都没有撤退呀?什么?不然怎么……这成什么体统!他们都对皇上派来的哥萨克军长官宣过誓呀。军队里正需要人的时候,他们却在家里陪老婆……娜塔柳什卡好吗,”

  “很好……,你快回去把十字章摘下来吧,老亲家!现在不许佩戴这些玩意儿啦。我的上帝,你胡涂啦,老亲家?”

  “去你的吧!教训我你还太年轻!走你自个儿的路吧。”

  格里沙卡爷爷照直朝潘苔莱走过来,潘苔莱赶紧给他让路,从踏出的小径上走到雪地上去,不时回头看看,绝望地摇着脑袋。

  “你遇见我们家的老兵了吗?真是活受罪!上帝怎么也不召他回去。”在这些日子里明显地瘦削下去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站起来,迎着亲家公说,“把他的奖章全都挂上,戴上有前朝帽徽的制帽就走啦。怎么说也不肯摘下来。简直变成了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让他自寻开心去吧,他还能活多久啊……快说说看,儿郎们都怎么样啊?我们听说,好像葛利沙被这些不信上帝的家伙们搞了一下子,是吗?”卢吉妮奇娜坐到哥萨克们跟前来,伤心地插嘴说。“亲家公,我们家倒了大霉啦……给牵走了四匹马,只剩下一匹骡马和一匹小马驹儿了。倾家荡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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