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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他哆哆嗦嗦地抓住利斯特尼茨基的一只手,然后蠢笨、绝望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由于用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抬起汗湿的脑袋,把干裂的嘴唇贴到利斯特尼茨基的手上。然后急忙用军大衣衣襟蒙上头,掉过脸去,这时惊骇的利斯特尼茨基一门之间,看见戈尔恰科夫的嘴唇上掠过一阵寒战,脸颊上一道灰色的泪痕,过了两大,戈尔恰科夫死了。又过了一天,左手和大腿受了重伤的利斯特尼茨基被送往季霍列茨克。

  在科列诺夫斯克镇附近发生了持久、顽强的战斗。利斯特尼茨基跟着自己的团进行过冲锋和反冲锋.第三次他所在的那个营的战士都站了起来。连长在叫喊:“不要卧倒!”——“雄鹰们,前进!”——“为了科尔尼洛夫的事业——前进!”——在连长的喊声推动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跑过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左手拿着一把工兵用的铁锹,举到脑袋顶上当盾牌,右手拿着步枪。有一次,一颗于弹咔嚓一声擦过铁锹的斜面飞了过去,利斯特尼茨基把手里的铁锹柄端正,喜不自胜:“逃脱啦!”可是后来,迅猛短促的一击,把他的手打到一旁去,铁锹失落了,火头上,在头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又往前跑了十来沙绳。他试着把步枪斜端起来,但是一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疼痛就像熔化的铅一样,沉重地灌进了每个骨节。他躺到田垄里,有好几次忍不住大叫起来。躺在那里,一颗子弹又打在他的大腿卜,于是缓慢、痛苦地失去了知觉。

  在季霍列茨克,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给锯掉了,取出大腿中的碎骨片。在失望。疼痛和苦闷的折磨中躺了两个星期。后来又被送到新切尔卡斯克。又在医院里过了三十天烦恼的日子。换药、女护士和医生们的哭丧的面孔、碘酒和石炭酸刺鼻的气味……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有时候来看望他。她的两颊黄中透绿。一身孝服更加深了她那两只空虚的眼睛里没有哭尽的忧伤。利斯特尼茨基久久地凝视着她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沉默不语,羞愧地偷偷把那只空衬衣袖于藏到被子里。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探询着丈夫战死的情况,目光在病房里的几张病床上徘徊,露出明显的毫不在意的神情听他讲述。利斯特尼茨基出院后就到她家里去了。她在台阶上迎接他,当他低下剪得短短的白色卷发的脑袋去亲她的手的时候,她把身子扭了过去。

  他仔细地刮过脸,身上穿的那套漂亮的保护色弗列奇式上衣依然是那么笔挺,只有那只空荡荡的袖于令人望而生畏,——缠着绷带的半截胳膊在衣袖里痉挛地摆动着。他们走进屋子去。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坐下就开口说:“鲍里斯在去世以前请求我……要我答应,叫我好好照料您……”

  “我知道。”

  “您从哪儿知道的?”

  “从他最后的一封信里……”

  “他希望我们能共同……当然,这只能在您同意,您愿意跟一个残废人结婚的情况下……我请您相信……现在来谈我的仰慕之情听起来一定很不……但是我诚恳地希望您得到幸福,”

  利斯特尼茨基的窘态和充满激情的话使她非常感动。

  “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同意。”

  “我们回到我父亲的庄园上去。”

  “好吧。”

  “其余的事以后再补办,可以吗?”

  “可以,”

  他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她那轻柔的。像瓷器一样光滑的手,等他抬起驯顺的眼睛的时候,只见她的嘴唇上还留有匆匆逸去的笑意的影子。

  爱情和难以克制的肉欲吸引着利斯特尼茨基去跟奥莉加幽会.于是他开始天天到她家里去。疲于战争的心灵向往起神话中的生活……独自一人的时候,则像古典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思考问题,耐心地在心中发掘那种自己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高尚情感,——也许,是想用这种感情来掩盖。美化那种简单的、赤裸裸的情欲。可是神话的一只翅膀一触到现实,立刻就发现不仅是性欲冲动,而且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跟这个偶然站到他生活道路上的女人绑在一起。他模糊地分析着自己的生活经历,觉得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就是那种“我可以为所欲为”的放荡、野蛮的本能仍旧在权威地支配着他这个残废的、退出战斗的人。甚至在奥莉加遭受重大不幸,悲痛欲绝的时刻,由于受到对戈尔恰科夫的嫉妒的强烈煎熬,他疯狂地想要她,急不可待……生活像急流中的漩涡,奔腾、澎湃。闻过火药味的、被昨天发生的事件弄得耳聋目眩的人们,拼命地、贪婪地在享受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利斯特尼茨基也许正是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他拼死为之斗争的事业注定要失败,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和奥莉加的生活联结起来。

  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说要结婚,不久就要带着妻子回到亚果得诺耶夫。

  “……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天职。我本来还可以用一只手来消灭这些正在造反的恶鬼,消灭这些俄罗斯知识分子曾为他们的命运伤心哭泣了几十年的、该死的‘人民’;。但是,说实在的,现在我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不和;两个阵营内部——也在互相陷害、倾轧,卑鄙、龌龊。有时候我简直难以忍受。结局如何呢?我将归去,用现在仅存的一只手拥抱您,和您一起生活一个时期,作壁上观。我已经不成其为一名士兵,不论从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个残废人啦。我疲倦了,要投降啦。大概,这正是我急于要结婚和找一个‘平静的港湾’的原因。”他用伤感。嘲讽的语气结束了家信。

  他决定再过一个星期就从新切尔卡斯克启程。在动身的前几无,利斯特尼茨基索性就搬到戈尔恰科娃家来了。他们同居了一夜之后,奥莉加突然变得憔悴、忧郁不堪。尽管以后她也还曲意满足他的要求,但是当前这一现实使她非常痛苦,心灵受到侮辱。利斯特尼茨基不理解,或者是不想理解,他们俩是用不同的尺度衡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却又用同样的尺度衡量相互的憎恨。

  在动身以前,叶甫盖尼并不情愿地去想阿克西妮亚,偶尔为之。他就像用手去这太阳一样,遮断对她的思念。但是对于这段风流韵事的回忆,竟违背他的意志,就像光线一样,越来越顽强地透了进来,这使他忐忑不安。有时他想:“我不跟她断绝关系。她会同意的。”但是正派人的感情占了上风,——他决定回家以后跟她谈谈,如果可能的话,就一刀两断。

  第四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亚果得诺耶。老将军走出一俄里来迎接新婚夫妇。还离得好远,叶甫盖尼就看见父亲一条腿艰难地跨过轻便马车的坐位,摘下帽子。

  “我们迎接贵宾来啦。好啊,让我看看您……”他笨拙地拥抱着新娘,用被烟熏成灰绿色的胡于直戳她的脸颊,低沉地说。

  “坐到我们车上来吧,爸爸!车夫,走吧2啊,萨什卡老爹,你好啊!还活着哪?爸爸,请您坐在我的位置上,我坐在车夫旁边。”

  老头子坐在奥莉加身旁,用手绢擦擦胡子,用显得年轻的目光,沉着地把儿子打量了一番。

  “喂,怎么样,亲爱的?”

  “看到您,真高兴!”

  “你说你残废啦?”

  “有什么办法呢?成了残疾人啦。”

  父亲故意神态端正地观看着叶甫盖尼,企图以严肃的神情来掩饰自己的悲痛,不去看掖在皮带里的那只空荡荡的草绿色军服袖子。

  “不要紧,会习惯的。”叶甫盖尼耸了耸肩膀说。

  “当然,你会习惯的。”老头子急忙说道,“只要脑袋还是囫囵的就行。你是胜利归来呀……啊?怎么说呢?我是说,你是得胜而归。而且还俘虏来一个漂亮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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