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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成立了一个以波乔尔科夫为首的五人紧急动员委员会。四月二十九日,从国库领了一千万金卢布和尼古拉政府钞票的动员费,为了护送这些装钱的箱子,匆忙组织了一个押运队——大部分是原卡缅斯克地方部队的哥萨克——又挑选了几个哥萨克宣传鼓动员,特遣队于五月一日,已经是在德国飞机的扫射下出发,向卡缅斯克挺进。

  铁路沿线,塞满了从乌克兰撤退下来的赤卫军兵车。叛变的哥萨克拆毁了桥梁,蓄意使列车脱轨、颠覆。德国人的飞机每天上午在新切尔卡斯克——卡缅斯克铁路线上像鹰群一样盘旋飞行,不时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一阵,赤卫军战士纷纷从兵车上跳下来;响起劈劈啪啪的步枪的射击声,到处的车站上,笼罩着煤渣和战争的硝烟气味混成的烟雾。飞机已经钻到难以想像的高空中去,可是射手们还在向飞机射击,浪费着子弹,从列车旁边走过的人穿的靴子被空弹壳一直没到脚踝。弹壳把沙土地全都覆盖了,就像十一月里被金黄色的橡树叶覆盖的山谷。

  到处是一片战争破坏的景象:土坡上堆满了烧焦的和炸坏的黑乎乎的车厢,电线杆上,缠着炸断的电线的白瓷瓶闪着砂糖似的亮光。到处是被毁坏的房于,铁路沿线的防雪栅仿佛都被暴风卷吹走了……

  特遣队往米列罗沃方向走了五天。第六天早晨波乔尔科夫把五人委员会的委员们召集到自己的车厢里来。

  “这样乘车走是不行的!咱们把所有的财物都扔掉,以行军队形前进吧。”

  “你怎么啦!”拉古京大吃一惊,叫道。“当我们以行军队形艰难地往梅德维季河口爬行的时候,白军早就捷足先登啦。”

  “路程太远啦,”姆雷欣犹豫不定地说。

  不久前才追上特遣队的克里沃什雷科夫没有说话,裹在扣带已经褪色的军大衣里。他正在发疟疾,吃奎宁吃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头疼得要命,浑身热得像火烧一样,他没有参加讨论,弯着身子坐在一个砂糖袋子上。眼睛上蒙着一层疟疾病的凝膜。

  “克里沃什雷科夫,”波乔尔科夫眼睛盯着地图,叫道。

  “你说什么?”

  “没有听见我们在谈什么问题?我们在讨论,应该以行军队形前进,否则的话,敌人追上来,我们就完啦、你觉得怎样?你比我们有学问,说说你的看法吧。”

  “以行军队形前进是可以的,”克里沃什雷科夫一字一句地说起来,但是疟疾突然又发作了,他像狼一样咬了咬牙齿,微微地哆嗦起来。“如果能减少一些辎重,是可以的。”

  波乔尔科夫在门口展开了地区地图。姆雷欣捏着地图的两角。地图被从阴沉的西方刮来的风一吹,上下翻动,呼啦呼啦地叫着,要从手里挣脱出去。

  “看,咱们就这么走!”波乔尔科夫用烟熏黄的手指斜着在地图上划了一下。“看到比例尺了吗?大约有一百五十俄里,最多二百。干吧!”

  “就这么干,管他妈的呢。”拉古京同意说。

  “米哈伊尔、你以为如何?”

  克里沃什雷科夫懊丧地耸了耸肩膀。

  “我不反对。”

  “我立刻就去告诉哥萨克,叫他们卸车。要争取时间。”

  姆雷欣用等待的目光看了看所有的人,见没有人反对,便跳下车去。

  波乔尔科夫的特遣队乘的这列军车,在这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停在离白卡利特瓦不远的地方。本丘克躺在自己的车厢里,用军大衣蒙着脑袋。哥萨克就在他身边烧茶,哈哈大笑,互相开玩笑。

  万卡·博尔德列夫——米吉林斯克的哥萨克,喜欢开玩笑,总是废话连篇——正在嘲笑一个同行的机枪手。

  “伊格纳特,你是哪省人?”他用被烟草熏得沙哑的嗓音哼哼道。

  “坦波夫省,”老实巴交的伊格纳特用柔和的低音回答说。

  “大概是莫尔先斯克村人吧?”

  “不是,是沙茨基村的人。”

  “啊啊啊……沙茨基人都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打起架来,七个一起上都不怕。沙皇登极的时候,用黄瓜砍死牛犊子,是不是就出在你们村儿?”

  “够啦,别耍贫嘴啦!”

  “哎呀,是啊,我记错啦,这事儿不是出在你们村儿,好像你们村儿用馅饼盖了一座教堂,后来想把它放在豌豆上推下山去。有这么回事儿吧?”

  茶烧开了,伊格纳特这才暂时摆脱了博尔德列夫的嘲笑。但是等刚一坐下来吃早饭,万卡又开始了:“伊格纳特,你好像不大喜欢吃猪肉吧?不爱吃,是吗?”

  “不.爱吃。”

  “哪,给你这根猪鸡巴吃。好吃极啦!”

  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是谁呛着了,咯咯地咬了半天。大家乱成一团,靴子踏得直响,过了一会儿,伊格纳特气喘吁吁,生气地说道:“你自个儿吃吧,鬼东西!你拿着自个儿的鸡巴瞎晃什么?”

  “不是我的鸡巴,是猪鸡巴。”

  “全他妈的一样,——臭玩意儿!”

  满不在乎的博尔德列夫用沙哑的声调拉着长声说:“臭——玩——意——儿?你不胡涂吧?复活节人们还拿它祭神呢。你就痛快地说吧,你是怕破斋……”

  博尔德列夫的同乡,一个漂亮的浅棕色胡子的哥萨克,得过全部四枚乔治十字章,劝他说:“算了吧,伊万!跟庄稼佬打交道,你非吃亏不可。他要是吃猪鸡巴,他就要找公猪。这地方你到哪儿去找呀?”

  本丘克闭起眼睛躺着。这些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正在受着新恨和仿佛更加厉害的旧痛的折磨。白雪茫茫的草原在他紧闭着的眼睛的昏暗中闪光,地平线上涌起远方褐色的林脊;他仿佛感到冷风阵阵,看到安娜就躺在他身旁,看到她的黑眼睛、可爱的嘴上刚毅、温柔的线条、鼻梁边不显眼的雀斑、额角上的若有所思的皱纹……他听不清从她的嘴唇上滑下的话语:因为这些话说得模糊不清,而且总被别的什么人的话声和笑声打断,但是从眼睛闪出的光芒、从颤抖的弯弯的睫毛主,可以猜出她在说什么……一会儿,他又看到了另一个安娜:脸色青中透黄,两颊上泪痕纵横,尖鼻子,嘴唇上刻着痛苦和难看的皱纹一他弯下腰去.吻她那呆滞的黑眼窝……本丘克呻吟起来,他用手掌捂住嘴,想止住哭。安娜连一分钟都不肯离开他。她的形象没有消失,时间也不曾抹去它的光辉。她的音容、身段、走路姿势、动作。表情和眉毛的抖动——所有这一切,一样样的拼合起来,就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安娜,他想起了她那热情洋溢、富于浪漫主义的演说,想起和她一同度过的时光。这些生动的、历历在目的往事使他的痛苦增加了十倍。

  大家一听到下车的命令,就把他叫醒。他站起身,无动于衷地收捡了一下东西,走出车厢。然后帮着往下卸东西。又同样无动于衷地坐上大车,上路了。

  下起了小雨。路边的矮草都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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