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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波乔尔科夫摇晃着脑袋,好像是躲避打来的耳光,——他的两颊发青,张着嘴咝咝地吸着气。

  接着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行的。切尔涅佐夫呲着牙,脸色苍白,拳头抱在胸前,全身前俯,朝波乔尔科夫走去。从他痉挛的嘴唇里吐出一些夹杂着谩骂的含糊不清的语句。他说的话只有节节后退的波乔尔科夫听得清楚。

  “你的末日快要……你知道吗!”切尔涅佐夫猛然提高嗓门说。

  被俘的军官、押送的兵士以及参谋人员都听到了这句话。

  “呵——呵——呵……”波乔尔科夫像被卡着脖子,喘不过气来似的,沙哑地叫道。

  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米纳耶夫、克里沃什雷科夫和另外几个扑向波乔尔科夫的人靴下的雪清脆的响声。但是波乔尔科夫抢到他们前面去了;他往下蹲着,全身向右扭去,从刀鞘里抽出马刀,猛冲过去,用惊人的力量,照着切尔涅佐夫的脑袋砍去。

  葛利高里看到切尔涅佐夫哆嗦了一下,立即把左胳膊弯到头顶,挡住了刀;看到砍断的手腕子折成了一个三角形,马刀无声地落到切尔涅佐夫往后仰着的脑袋上。先是皮帽子掉下来,接着切尔涅佐夫像茎秆折断的谷穗,缓缓地倒了下去,嘴奇怪地歪扭着,眼睛像受了闪电的强光刺激似的痛苦地眯缝着。

  波乔尔科夫又砍了他一刀,才拖着衰弱无力的沉重脚步走开,他一面走,一面擦着被血染红的弯度不大的刀背。

  波乔尔科夫撞到装有机枪的马车上以后,转过身子,对押送的土兵,声嘶力竭地喊道:“砍死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全都砍死!……不留俘虏……往出血的地方,往心口上砍!……”

  顿时枪声大作。那个生着像女人一样的美丽的眼睛、戴红色军官长耳风帽的陆军中尉,抱头鼠窜。一颗子弹打得他像跳越栅栏似地、高高地跳起来。他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两个哥萨克砍死了那个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他抓住刀刃,血从被割破的手巴掌上流到袖子里;他像小孩子一样喊叫着,——跪到地上,然后仰面倒下去,脑袋在雪地上乱滚着;他的脸上只能看见两只血红的眼睛和不断呼号的黑洞洞的嘴。尽管马刀在他的脸上和黑洞洞的嘴上乱砍不止,可是他由于恐怖和疼痛,还一直在尖声喊叫。那个穿撕掉腰带的军大衣的哥萨克,大劈开两腿,跨在他身上,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卷头发的士官生差一点儿冲出包围圈——但是一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追上了他,在他后脑勺上砍了一刀,把他杀死。还是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的一颗子弹打在一个中尉的肩胛骨中间,中尉正在飞奔,风吹起他的军大衣,像长了翅膀似的。中尉中弹后蹲下去,咽气以前,一直在用手指头抓自己的胸膛。一个白头发的上尉被就地砍死,在与生命诀别之际,他的两脚在雪地上刨出了一个深坑,而且如果不是有几个可怜他的哥萨克结果了他的性命,上尉还会像拴着的骏马一样,刨个不停。

  葛利高里从波乔尔科夫开始砍切尔涅佐夫的一刹那,就离开装着机枪的马车,——他泪水模糊,直盯着波乔尔科夫,一瘸一拐地迅速地朝他走去。米纳耶夫吃力地从后面拦腰抱住葛利高里,拼命扭回他的胳膊,夺下手枪,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直瞅着葛利高里,气喘吁吁地问:

  “你以为——会怎么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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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洒满耀眼阳光的白雪皑皑的岗顶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色晴空中闪着砂糖般的金星。赤杨岭村像一床花布头拼成的大被在岗脚下铺开。左面是一弯碧蓝的维纽哈河,右面是点点隐若的村落和德国人的移民点,河湾那边是闪着蓝光的捷尔诺夫斯克镇。镇东面,是一道沟壑纵横伸向上游的逶迤的低岗。岗上耸立着一根根像栅栏似的走向卡沙雷的电线杆子。

  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阳向四周射出朦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是地平线镶边的茫茫雪原却非常明净,只有东方,在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上烟雾腾腾,宠罩着一片紫霞色的蜃气。

  从米列罗沃把葛利高里接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决定不在赤杨岭停留,赶到卡沙雷去宿夜。他是接到葛利高里的电报后从家里赶来的,一月二十八日的黄昏时分抵达米列罗沃。葛利高里住在客店里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往回返。约十一点钟的光景,已驰过赤杨岭村。

  葛利高里自从在格卢博克战役中受伤以后,在米列罗沃野战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腿上的伤稍愈后便决定回家去。同镇的几个哥萨克把马给他送来了。葛利高里是怀着既难过,又高兴的复杂感情上路的。难过的是在建立顿河苏维埃政权斗争的高潮中离开了自己的队伍,高兴的是可以见到亲人,看到故乡了;想要见到阿克西妮亚的念头连对自己也讳莫如深,但是确曾想到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父亲见面时,觉得很疏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彼得罗已经往他耳朵里灌了一大车坏话)愁眉苦脸地端详着葛利高里,——他那短促的、一闪而过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快和忧心忡忡的神情。晚上,在火车站,他不厌其烦地向葛利高里仔细探询了曾轰动了顿河地区的各种事件;看来,儿子的回答并未使他满意。他嚼着发白的大胡于,瞅着自己缝着皮底的毡靴子,愁眉苦脸,鼻子里不以为然地哼哼着。他无心争辩,但是在为卡列金辩护时,却激动起来,——在火头上,又像从前一样,对葛利高里大喊大叫,甚至跺起那条瘸腿来。

  “你少教训我!卡列金秋天到咱们村子里来过!在广场上召开了村民大会,他站到桌子上,跟老头子们谈了半天,还像《圣经卜样地预言说,庄稼佬们就要来啦,要打仗啦,如果咱们还是这么左右摇摆——他们就会把一切都抢走,而且会把全顿河地区都塞满移民。他在那时候就知道要打仗啦。可是你们这些狗崽子们是怎样想的呢?难道他倒不如你们懂事儿?那么个有学问的大将军,统率过千军万马——倒比你们这帮家伙懂得少?卡缅斯克全是一些像你一样不学无术的牛皮大王——整天在欺骗老百姓。你那位波乔尔科夫当过什么大官?司务长吗?……呵!原来跟我是一样大的官儿。就是这么回事!……活到了这个份上……糟到家啦!”

  葛利高里无聊地跟他争论着。没有见到父亲之前,就知道他的态度。但是现在却出现了新的情况:对于切尔涅佐夫的死和不经审判就杀死被俘的那些军官,葛利高里既不能宽恕,也不能忘却。

  套在辕上的马匹轻松地拉着像个大筐似的爬犁。葛利高里那匹没有卸鞍的战马拴在爬犁后面,一路小跑着。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一些村落展现在路边:卡沙雷、波波夫卡、卡缅卡、下亚布洛诺夫斯克、格拉切夫、亚辛诺夫卡。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杂乱无章地想着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哪怕是粗略地勾画个未来的轮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养,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先休息休息,养好伤,至于将来……”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心里挥了一下手,“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身后的、过去的一切是一本胡涂账,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好像是走在沼泽中的小路上,脚底下的土地在摇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应该走这条路——也毫无信心。他曾倾心于布尔什维克——跟着走起来,还率领着别人跟着自己走,可是后来却犹豫起来,心灰意冷。“难道真是伊兹瓦林说对了吗?那么究竞去依靠谁呢?”葛利高里把身于靠在爬犁后背上,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一想像到将要准备春耕用的农具:耙和大车,用柳条去编牲口槽,只等土地一解冻、于松,——就到草原上去;用渴望劳动的双手扶着犁柄,跟在犁后走着,感觉到犁的迅速抖动和跳跃;他想像自己将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犁翻起的、还带着融雪的潮湿气息的黑土香味,——就感到心里那么温暖。真想去伺弄牲口,垛干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气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这种感情使葛利高里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环视着周围的景物:望着马匹,望着父亲那被羊皮袄紧裹着的瘦削的脊背,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遗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袄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平日的样子,以及村里一只站在小地窖上高声啼叫的公鸡。他觉得当时这个偏僻乡村里的生活简直就像啤酒花一样香甜脓郁。

  第二天傍晚,他们驶近了鞑靼村。葛利高里从山岗上向顿河对岸一瞥:啊,娘儿们沟,四周是一圈像黑貂皮似的芦苇;啊,那棵枯死的白杨树,顿河渡口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自己的村庄、熟悉的街道、教堂、广场……当葛利高里的视线碰在自家的宅院时,热血就涌上头,淹没在回忆中。翘起的井口汲水吊杆,像只伸出的灰色柳术手臂,正从院子里召唤他。

  “眼睛不酸疼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头看看,笑着问,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认说:“酸呀……酸疼得很哟!……”

  “什么也没有家乡亲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意地叹息说。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赶去。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爬犁摇摇摆摆,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亲的意图,但是仍然问:“干吗你往村子里赶呀?一直朝咱家的胡同里赶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挽马拐弯,结满霜的大胡子露出了笑容,挤了挤服,说道:“我送儿出征时,他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现在当官了。难道我就不可以骄傲地拉着儿子在村子里跑一圈吗?叫乡亲们看看吧,羡慕羡慕吧。我呀,小伙子,心像上了油一样,美滋滋的!”

  驰过村里那条主要街道时,老头矜持地吆喝着马匹,——身子探出爬犁,摇晃着毛烘烘的鞭子,马感觉到离家很近了(它们就像并没有跑过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着欢地跑着。迎面而来的哥萨克都向他们行礼,妇女们把用手掌搭在眼上,从院子里和窗户里往外看;几只母鸡咯哒咯哒叫着,像风卷起的毛球似的横过街道。一切都像计算好了似的,称心如意。他们穿过了广场。葛利高里的战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谁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栅上的一匹马,就高高地昂起脑袋,长嘶起来。已经可以看到村庄的尽头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顶……但是就在这时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出了点儿小乱子:一只横过街道的小猪,一迟疑,落在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猪惨叫了一声,滚到路边去,嚎叫着,想抬起踏断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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