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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认识认识吧。葛利沙,这位差不多是咱们邻居啦,霍皮奥尔河口镇人,波乔尔科夭。”

  葛利高里和波乔尔科夫默默地互相握了握手。葛利高里坐下去的时候,笑着对主人说道:“我把地板全踩脏啦——你不骂吗?”

  “不会骂的,别害怕。房东太太会擦的……你要喝茶吗?”

  主人是个身材矮小。像泥鳅一样灵活的人,他用被烟熏黄的手指甲碰了碰火壶,遗憾地说道:“只好喝凉的了。”

  “我不喝。别麻烦啦。”

  葛利高里把纸烟盒递给波乔尔科夫。波乔尔科夫用粗大的红手指头去拿紧排着的白色烟卷,拿了半天,也没有拿出来,急得满脸通红,愤愤地说道:“怎么也拿不住……瞧你,该死的东西!”

  最后,他终于把一支纸烟滚到烟盒盖上,笑眯眯地抬起眼睛来看着葛利高里,这一来,眼睛就显得更细小了。葛利高里很喜欢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样子,问道:“是哪个村的!”

  “我出生在克鲁托夫斯基村,”波乔尔科夫很高兴地说起来。“在那里长大的,最近这些年住在卡利诺夫河口镇。您知道克鲁托夫斯基村吗——您大概听说过吧?这个村子过去,就是马特维耶夫村,紧挨着就是归我们镇管辖的秋科夫诺夫斯基村,再过去就是我们那两个村子了:上克鲁托夫斯基村和下克鲁托夫斯基村、我就是生在那儿的。”

  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会儿对葛利高里称“你”.一会儿又称“您”,话说得很随便,越谈越亲热,有一次甚至用沉重的大手碰了碰葛利高里的肩膀。细心卷起的上唇胡子在他那有些浅麻子。刮得光光的大脸上闪着亮儿,湿漉漉的头发梳得很平整,到小耳朵的边上就蓬松起来,左耳边垂下一团卷发。要不是那翘起的大鼻子和那两只小眼睛,他很可能给人一个不坏的印象。乍一看,并不觉得那两只眼睛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仔细一看,葛利高里仿佛感觉他的视线像铅一般沉重。两只像榴霞弹一样的小眼睛,从狭窄细的眼缝里闪出沉重的光芒,就像是从炮口里发射出来似的,把相遇的目光压下去,然后沉重。顽强地集中落在一个目标上。

  葛利高里好奇地仔细观察起他来,发现了一个特征,说话的时候,波乔尔科夫的眼睛几乎一点也不眨动,——把他那种忧郁的目光死盯在对方的身上,一面说,一面又把眼睛从这个目标转移到另一个目标上,同时他那被太阳晒焦的短睫毛总是下垂着,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垂下大厚眼皮,但是立刻就又抬上去,重又把榴霰弹似的眼睛瞄准目标,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太好啦,老乡!”葛利高里对主人和波乔尔科夫说。“战争一结束——咱们就要照新的方式生活啦。‘拉达’统治乌克兰,咱们顿河地区由哥萨克军会议来治理。”

  “就是说,卡列金将军,”波乔尔科夫低声改正他的话。

  “反正是一样。有什么不同呢?”

  “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波乔尔科夫同意说。

  “咱们现在就向俄罗斯母亲鞠躬告别啦,”葛利高里继续转述着伊兹瓦林的话,想听听德罗兹多夫和这位身强力壮的近卫军炮兵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咱们要建立自己的政权,要建立自己的制度,咱们把霍霍尔从哥萨克的土地上统统赶出去,咱们要加强边境的戒备——看他们谁敢来碰!咱们要像古时候咱们的老祖宗们那样生活。我想,革命对咱们是有利的。你以为怎样,德罗兹多夫?”

  主人开始殷勤地微笑起来,不住地扭动着身于。

  “当然,当然,这样要好得多了!这些庄稼佬把咱们的力气夺去啦,他们搅得咱们简直过不了日子。而且,鬼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钦派的首领总是些德国佬——什么丰·陶贝,或者什么丰·格拉贝,以及诸如此类的家伙!我们的土地都被分赠给这些德国军官……现在咱们可以松口气啦;”

  “可是俄罗斯会同意这些办法吗?”波乔尔科夫冷冷地低声问道。

  “大概会同意的,”葛利高里很有把握地说。

  “都是一样的货色……照样是菜汤一盆,也许比先前还要稀、”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一定是这样,”波乔尔科夫迅速地转动着像榴霰弹似的眼睛,用沉重的目光瞄准葛利高里说道。“仍旧是首领们来压迫劳动人民。你还是要在所有各色的老爷面前立正敬礼,他们照样打你的耳刮子。还叫你过这样的……美好日子……把石头拴在你脖子上——推下深渊!”

  葛利高里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内室里来回踱着,几次碰到波乔尔科夫的劈开的膝盖上;后来在他面前站住,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

  “干到底。”

  “干到什么底?”

  “就是既然已经干起来啦——那就耕完最后一垅地。既然打倒了沙皇和反革命,就应当竭力使政权转移到人民手中来。你说的那一套——全是神话,是哄孩子玩的。古时候是沙皇压迫咱们,现在不是沙皇了,却又来了另外一些人要压迫咱们,咱们的日子会更难过!……”

  “波乔尔科夫,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于是那两只转动困难、像榴霰弹似的眼睛又眨动起来,想在这狭小拥挤的屋子里找块空旷的地方。

  “要建立人民的政权……选举出来的政权。如果咱们落到将军们的手里——那就还要打仗,咱们可不要这玩意儿啦。要是我们周围,全世界都能建立起这样的政权就好啦。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再也不会被骗到战场上互相厮杀!要不然,那不还是一样吗?!破裤子就是翻过来——窟窿还是那么多。”波乔尔科夫响亮地用手巴掌往膝盖上一拍,恶狠狠地笑了,露出细密的数不清的结实牙齿。“咱们要离那个古代生活远点儿,不然他们就会把这副套给咱们套上,那比沙皇的套还要糟。”

  “那么谁来治理咱们呢?”

  “自己来嘛!”波乔尔科夫顿时活跃起来。“咱们要夺取自己的政权——这就是我们的方向——只要咱们的马肚带稍微松一松,咱们就能把卡列金之流从背上摔下来!”

  葛利高里在结了一层哈气的窗前停下,凝视着街道,望着一群正在玩一种很复杂的游戏的孩子、街对面房舍的湿淋淋的屋顶和小花园里光秃秃的黑杨树的灰白树枝,完全没有听见德罗兹多夫和波乔尔科夫在争论什么;他在冥思苦想,竭力想把混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想出个什么主意,作出决定。

  他站了有十来分钟,默默地在玻璃上画着花纹。窗外,街对面一排低矮的家宅的屋顶上是一轮死气沉沉的初冬的夕阳:好像是立放在生锈的屋脊上,射出潮湿的紫色光芒,看去,它仿佛马上就要滚下来,滚到屋顶那边或者这边。被雨水打落的枯树叶从公园里飘来,从乌克兰和卢甘斯克吹来日益寒冷的风在市镇上空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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