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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干得漂亮!漂亮!”一个军官往车上跳着,目送着走去的本丘克、杜金和卡尔梅科夫,赞赏地说。

  “诸位!我们应该感到害臊啊,诸位!我们简直像孩子一样傻!谁也没有想到及时把这个坏蛋干掉!当他拿枪对着卡尔梅科夫的时候,这当儿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嘛!”苏金中校愤愤地扫了军官们一眼,说道。半天才用颤动着的手指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

  “要知道他们有整整一排人……会乱开枪互相射击起来的,”少尉机枪手有点儿抱歉似地解释道。

  军官们沉默地抽着烟,有时候互相对看一眼、这幕戏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演完,使他们果若木鸡。

  卡尔梅科夫咬着黑胡子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高颧骨的左腮帮子上,一片火红,好像挨了耳光子似的。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惊讶地停下来望着,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傍晚的纳尔瓦上空,无色阴沉。黯淡无光。道轨上落满了像红色金属片似的桦树叶子——八月正在慌忙撤退。一群群乌鸦飞过教堂的绿色圆顶。从车站外面的什么地方,暮色苍茫的田野那边,吹来袭人的寒意,夜色渐浓,一片片抹了一层晚霞似的铅白色残云,依然在掠过荒凉、无路的天空,从纳尔瓦向普斯可夫,向卢加方面飘去;黑夜正在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限,逼退黄昏。

  在火车站旁边,卡尔梅科夫猛然转过身来,朝本丘克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卑鄙的——家伙!……”

  本丘克躲开啤过来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左手把猛地插迸口袋去的右手腕子紧接了半天。

  “走!……”他费力地喊道。

  卡尔梅科夫又走起来,恶毒地骂着,脏话连篇。

  “你这个叛徒!卖国贼!你将为此遭到报应!”他不断地骂着,常常停下来,向本丘克进逼。

  “走!我求你……”本丘克总是在劝说。

  于是卡尔梅科夫紧握着拳头,重又向前走去,像匹受伤的马,摇摇晃晃。他们来到水塔边。卡尔梅科夫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不是什么政党,而是一群可恶的社会小贼!谁在领导你们——是德国人的总司令部!布尔——什——维克……哈哈!全是些低能儿。你们的党,是一群败类,被人收买,简直是……一群无赖!无赖!……出卖了祖国!我真想把你们全都吊在一根横梁上绞死……哦,哦,哦,哦!这个时刻会到来的!……你们的那个列宁不是三十个德国马克就把俄罗斯出卖了吗?!……他抢了百八十万——就逃之夭夭啦……这个流刑犯!”

  “给我靠墙站住!”本丘克拉着长声,结结巴巴地喊道。

  杜金大吃一惊,慌张起来。

  “伊利亚·米特里奇,等等!你要干什么?等等!……”

  本丘克气得脸都变了样,非常难看,面色发青,他跳到卡尔梅科夫面前,照着他的太阳穴上猛击一拳,脚踏着从卡尔梅科夫头上飞下来的军帽,把他拖到水塔的黑砖墙边。

  “站好!”

  “你于什么?!……你!……你敢!……你敢打死我!……”卡尔梅科夫挣扎着,怒吼道。

  脊背重重地撞在水塔墙上,他挺直了身子,明白过来:“你要枪毙我!”

  本丘克弯下腰去,手忙脚乱,使劲往外拔手枪,因为扳机挂住了口袋里子。

  卡尔梅科夫向前迈了一步,迅速扣好军大衣上的全部扣子。

  “开枪吧,狗崽子!开枪吧!你看看吧,俄罗斯军官是如何从容就义……我就是临死……”

  于弹砰的一声打进他的嘴里。沙哑的回声在水塔后面一阶一阶地盘旋升向高空。卡尔梅科夫在迈第二步的时候就踉跄了一下,左手抱住脑袋,倒了下去,身于弯成一个很陡的半圆形,然后把几颗被血染黑的牙齿吐到胸前,甜滋滋地吧咂了一下舌头。等他的脊背挺直,贴到潮湿的石子上.本丘克又打了一枪。卡尔梅科夫抽搐了一下,翻身侧卧,像一只睡着的鸟,把头扭到肩下,发出一阵短促的呜咽声。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杜金追上了本丘克,“米特里奇……你这是干什么,米特里奇?……你怎么把他打死啦?”

  本丘克紧紧地按着杜金的肩膀,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非常安逸。但有些疲惫地说道:“不是他们杀死我们,就是我们杀死他们!……没有中间的道路。要血拼到底。你死我活……明白了吗?卡尔梅科夫这类人,就必须像对付毒蛇一样把他们消灭、镇压。对那些为怜悯这些毒蛇而流泪的人也要开枪……明白了吗?为什么要流眼泪呢?要硬起心肠!变成凶狠的人!如果卡尔梅科大掌握了政权的话,他会嘴里叼着香烟,把咱们打死,可是你……唉,你这个爱哭的好心人!”

  杜金的脑袋摇晃了半天,磕打着牙齿、不知道为什么两只穿着明成红褐色皮靴的大脚也莫名其妙地乱踏起来。

  他们俩沿着寂静无人的狭窄街道沉默地走着。本丘克偶尔回头看看一乌云在他们头顶低空的黑暗中翻滚着,向东方涌去,昨天的雨水洗过的一弯新月,像只澄绿的斜眼睛,从一小块八月的天空窥视着人间。近处的十字路口上,一个步兵战士和一个肩上披着白色头巾的女人紧挨在一起站在那里_战士抱住那个女人,把她往自己怀里拉着,在低声说些什么,她却双手撑住他的胸膛,脑袋向后仰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哝说:“我不信!我不信,”接着就压低声音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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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八月三十一日,克伦斯基召去的克雷莫夫将军在彼得格勒自杀了。

  克雷莫夫所属部队的代表团和指挥人员都赶到冬宫去自首。这些不久以前还想用战争来对付临时政府的人,现在却来向克伦斯基大献殷勤,向他表白自己的忠诚。

  克雷莫夫纪律紊乱的部队还在进行最后挣扎:一部分军队由于惯性作用,还在向彼得格勒运动,但是这种运动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已近尾声,像腾起的烟火似的反革命火花已经熄灭,而且共和国的临时执政者——这些日于里,他那肥硕的脸颊的确显得大为瘦削了,——已经在像拿破仑一样,抖动着两条裹着皮绑腿的腿,在政府的例会上大谈其“政局完全稳定”了。

  在克雷莫夫自杀的前一天,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接到了任命他为最高统帅的命令。一向举止得体、注意细节的阿列克谢耶夫了解自己处境的恶劣和暧昧,开始他坚决拒绝,但是后来还是接受了这一任命,惟一希望,就是借以减轻科尔尼洛夫和那些曾或多或少参与组织民政府叛乱的人们的不幸。

  三十一日,他在路上用直通电话和大本营联系,想弄清科尔尼洛夫对他接受任命和即将上任所持的态度。令人厌烦的商谈断断续续,一直拖到深夜。

  同一天,科尔尼洛夫那里也召集了一次参谋人员和亲信们的会议。对于他提出的关于继续与临时政府进行斗争的合理性问题,大多数出席会议的人都主张继续斗争。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请谈谈您的高见吧,”科尔尼洛夫对鲁科姆斯基说,因为他在整个会议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

  鲁科姆斯基的话虽说得很委婉,但是坚决反对继续自相残杀。

  “投降吗?”科尔尼洛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涧道。

  鲁科姆斯基耸了耸肩膀。

  “问题自身会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

  谈话又继续了半个钟头。科尔尼洛夫一言不发,显然,他在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会议不久就散了,过了一个小时,他把鲁科姆斯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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