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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争土地呀?”

  “土地足够大家用的。”

  “你知道布尔什维克的目的吗?”

  “听见说过一点儿……”

  “如果布尔什维克为了要夺取咱们的土地,为了要奴役哥萨克向咱们进攻的话,那么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呢?你是跟德国人打过仗,保卫过俄罗斯呀?”

  “德国人——那是另一回事啦。”

  “那么布尔什维克呢?”

  “这么说吧,大尉老爷,”‘显然.拉古京决定摊牌啦,他抬起眼睛.固执地在寻觅利斯特尼茨基的目光,说道,“布尔什维克是不会夺去我最后的那一小块土地的。我那块地正好是一个人的份地,他们是不会要我的土地的……可是,譬如说,——您可别生气呀!——像您老太爷,有一万俄亩地……”

  “不是一万,是四千。”

  “好,反正一样,就算是四千吧,——难道这块儿还小吗?请问,这能说是合理的吗?再看全俄罗斯——像您老太爷这样的人多得很呢一那么,大尉老爷,您想想看,每张嘴都要吃块面包。您要吃,其他所有的人也都要吃。您当然知道茨冈人教马不吃草的笑话,——他对他的骡马说,你要学会不吃东西才好。而这匹可爱的骡马真的就学啊,学啊,到第十天头上,可就饿死啦……沙皇时代,一切都不合理,对穷苦的老百姓更坏……看,切给您老太爷的那块蛋糕有多大,四千亩,要知道他也不是用两个嗓子眼往下咽东西的嘛,他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是用一个嗓子眼咽的嘛。这对老百姓当然太不公平啦!……布尔什维克——他们要干的是好事情,可是您却说——要打仗…·”

  利斯特尼茨基暗自激动地听着他讲。最后他已经明白,自己根本提不出任何有分量的反证,他觉得这个哥萨克用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已经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内心潜伏已久、自知理亏的意识也在蠕动,这使利斯特尼茨基有点儿不知所措,恼羞成怒。

  “你怎么样——是布尔什维克吗?”

  “我是什么人,这并不重要……”拉古京讽刺地拉着长声回答说。“问题不在于我是什么人,而在于真理。老百姓要的是真理、可是人们却总在埋葬它,说什么,真理早已寿终正寝啦。”

  “好啊,工兵代表苏维埃的布尔什维克就用这些玩意儿灌输你……看来,你跟他们交往很有收获嘛。”

  “哦,我的大尉老爷,是生活本身把这些灌输给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人的啊.布尔什维克只不过是点上引信罢啦……”

  “你不要兜圈子啦!不要耍贫嘴!”利斯特尼茨基已经是怒气冲冲地说了。“你回答我:你谈到我父亲的土地,以及所有的地主的土地,但是,要知道这是——私人财产呀。如果你有两件衬衣,而我一件也没有——那么,照你的说法,我就应该从你身上剥一件下来吗?”

  利斯特尼茨基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从拉古京的声调里听得出,他是在笑。

  “我会自动交出那件多余的衬衣。在前线我曾经交出过不是多余的,而是最后的一件衬衣,我自己却光身穿着军大衣,可是我却没有听说有谁交出过一点土地来……”

  “你怎么的——嫌土地少吗?不够用吗?”利斯特尼茨基提高嗓门说。

  脸色变白的拉古京激动地喘着气,几乎是叫喊似地回答道:“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伤心吗?我们到过波兰——那儿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你看到了没有?我们周围的庄稼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于?……我是看见啦!心里的血都开了锅啦!……怎么的,难道你以为我不可怜他们吗?……也许,我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波兰人,痛苦透啦,我总在想他们那点可怜的土地能顶什么用。”

  利斯特尼茨基想要说几句刻薄的话,但是这时从普梯洛夫工厂巨大的灰色厂房里传来尖利的喊声:“抓住!”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刺耳的枪声。利斯特尼茨基扬鞭策马,奔驰而去。

  他和拉古京同时跑到了聚集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一排人跟前。哥萨克们马刀碰得叮当响,跳下马来,被他们捉住的那个人正在中间挣3L。

  “怎么啦?怎么回事?”利斯特尼茨基策马向人群中冲去,大声问道。

  “有个坏蛋用石头……”

  “扔过来——就跑啦。”

  “给他一下子,阿尔扎诺夫!”

  “瞧你这个混蛋!你想打了就跑吗?”

  本排的下士阿尔扎诺夫在马上向下俯着身子,揪着那个身材矮小、穿着没系进裤腰里去的黑衬衣的人的领子。三个下了马的哥萨克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去。

  “你是干什么的!”利斯特尼茨基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

  被捉住的人抬起脑袋,苍白的脸上,默不作声的嘴唇歪扭着,紧闭在一起。

  “你是什么人?”利斯特尼茨基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你扔的石头吗?混蛋!喂,不说话?阿尔扎诺夫……”

  阿尔扎诺夫从马鞍于上跳下来,——他松开那人的领子,抡起手臂照着那家伙的脸上打了一下。

  “抽他一顿鞭子!”利斯特尼茨基猛然拨转马头,命令道。

  三四个哥萨克下了马,把被绑起来的人推倒在地,抡起鞭子打了起来。拉古京从马鞍于上跳下来,走到利斯特尼茨基跟前。

  “大尉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大尉老爷!”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紧紧抓住大尉的膝盖,叫道,“不能这么干呀!……要知道这是人哪!……您这是干什么呀?”‘利斯特尼茨基用僵绳催动着马,默不作声。拉古京转身向哥萨克们扑去,跌跌撞撞,马刀直绊他的腿,他上去拦腰抱住阿尔扎诺夫,想把他拉开。阿尔扎诺夫挣扎着,嘟哝道:“你别太自作多情啦!别太伤心啦!他要用石头砍咱们,难道就应当不理他吗?……放开手!……放开手!我这可是好言相劝!……”

  一个哥萨克弯下腰,从背上扯下步枪,用枪托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的柔软的身躯上僻僻啪啪乱打起来。过了一会儿,马路上响起了一阵低沉的、不成声的惨叫。

  可是后来沉寂了几秒钟——又响起那个人的声音,然而已经像个青年人疼痛难忍、抽泣时脆弱的声音了,每次打击后嘶哑的喊声中,还夹杂着短促的谩骂声。

  “狗东西!……反革命!……你们打吧!哎呀!……啊啊啊啊!……”

  啪!啪!啪!——惨叫声和打击声此起彼伏。

  拉古京跑到利斯特尼茨基的马前,紧贴着他的膝盖,手指甲划着马鞍的皮垫,喘着粗气央告说:“您做做好事吧!”

  “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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