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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梅尔库洛夫在马料袋里翻了翻,掏出来一件女人的粗布内衣。重又把火烧旺。梅尔库洛夫捏着衬衣的窄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玩意儿!……噢哟哟!哦哟哟!这玩意儿是我在火车站上从木栅墙上偷来的……想留着撕包脚布……哦哟!我不撕啦……拿去吧!

  大家强行给骂骂咧咧的阿尼库什卡穿上这件衣服,哄笑得那么响亮、津津有味,引得毗邻的车厢里好多人从车门里探出好奇的脑袋,在黑夜中用羡慕的口吻大声喊:“你们在那儿于什么呀?”

  “你们这些该死的儿马!”

  “你们叫嚷什么呀!”

  “拣到了一块铁片是吧,傻瓜们?”

  在下一个车站上,把风琴手从前面的车厢里拉了过来,别的车厢里的哥萨克也蜂拥而至,把马槽都挤倒了,拥挤得厉害,把马都挤到车厢边上去了。阿尼库什卡在一个小圈圈里跳舞。那件白衬衣显然是一个强壮的大块头女人穿的,到他身上就显得长了,直缠腿,但是人们的呼叫和哄笑鼓励着他,所以还是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才罢休。

  星星在浸透鲜血的白俄罗斯上空悲哀地眨着泪眼。漆黑的夜空像个塌陷的大坑,夜雾似烟,膝陇,飘忽。寒风把充满腐烂的落叶、潮湿的粘土气息和三月残雪的苦味撒满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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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过了一昼夜,团队已经离前线不远了。兵车在一个枢纽大站停下来。司务长们传下了“下车!”的命令。哥萨克们急急忙忙地把战马顺着跳板牵下来,备上鞍子,又跑回车里去拿匆忙中忘了拿的东西,把零乱的干草捆直接扔到路基的潮湿沙土上。大家忙得团团转。

  团长的传令兵把麦列霍夫·彼得罗叫过去,说道:“到车站上去,团长叫你。”

  彼得罗理了理系在军大衣上的皮带,不慌不忙地朝月台走去。

  “阿尼凯,替我照看照看马,”他请求在马匹旁边忙活的阿尼库什卡说。

  阿尼库什卡默默地望着他的后影,他那张平凡的、愁眉不展的脸上,笼罩着一片忧郁和平常的寂寞表情。彼得罗走着,一面瞅着自己的溅满了黄泥点的靴子,一面琢磨:团长找我有什么事?月台尽头的开水桶旁边,聚集着一小群人,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那里走去,还离得很远就留心听他们的谈话。约二十来个步兵中间,围着一个身材高大、棕红头发的哥萨克,这个人背朝水桶,被团团地围着,很不舒服地站在那里。彼得罗伸长脖子,朝棕红头发、留着连鬓胡子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似曾相识的脸看了看,又看了看蓝色的下士肩章上的番号“五二”;他断定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你是怎么溜出来的呀?你军装上还缝着肩章哪……”一个满脸雀斑、显得很聪明的志愿兵正在幸灾乐祸地盘问棕红头发的哥萨克。

  “怎么回事?”彼得罗碰了碰一个背朝他站着的民团土兵的肩膀,好奇地问道。

  那个民团士兵转过头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逮了一个逃兵……是你们哥萨克。”

  彼得罗拼命地集中记忆力,想记起——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那张长着棕红胡子和棕红眉毛的宽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并不回答志愿兵那些煤蝶不休的问话,只是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喝着用炮弹筒做的铜茶缸里的开水,吃着在水里浸软的黑面包于。他的两只间距很大的。鼓出的眼睛眯缝着;嚼面包和喝水的时候,眉毛直动,眼睛不住地向下和四周观看。他旁边是押送他的年长步兵,这个人身材短粗,手扶着步枪上的刺刀,站在那里。阿塔曼斯基团的逃兵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用疲倦的眼睛向那些毫无礼貌地看着他的步兵们的脸上扫了一眼,他那浅蓝色、孩子般天真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凶光。他匆忙咽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用粗暴的直嗓子低沉地喊道:“你们看什么,难道我是个怪物吗?连饭都不叫人安安静静地吃,讨厌鬼!你们怎么啦,没有看见过人,还是怎么的?”

  围观的步兵都哈哈笑了,而彼得罗一听到逃兵的声音,立刻就像常有的那样,清楚地记起来了,这个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是叶兰斯克镇鲁别任村的人,姓福明,还是在战前,彼得罗和父亲曾在叶兰斯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从这个人手里买过一头三岁口的小牛。

  “福明!雅科夫!”他唤了他一声,向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挤去。

  棕红头发的人笨拙地。惊慌失措地把茶缸子伸到桶里去舀开水;他一面嚼着面包干,一面用窘急的含笑的眼睛瞅着彼得罗,说道:“我认不出你来啦,老兄……”

  “你是鲁别任村的人吗?”

  “是那儿的人。你也是叶兰斯克镇的人吗?”

  “我是维申斯克镇的,可是我还记得你。五年前我曾和爸爸一起从你手里买过一头牛。”

  福明仍旧是那样不知所措地、像小孩子似地笑着,显然是在用力回想着往事。

  “不,忘记啦……记不起你来啦,”他露出很明显的惋惜神情说。

  “你曾在五十二团服役?”

  ‘是在五十二团。”

  “开小差啦?你这是怎么搞的,老兄?”

  这工夫,福明摘下皮帽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破旧的烟荷包。他弯着背,慢慢地把皮帽子夹到腋下,从一张小纸片上撕下一个斜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用严厉的、闪烁着湿润的目光的眼睛盯住了彼得罗。

  “受不了啦,老兄……”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这目光刺疼了彼得罗。彼得罗哼哼了一声,把黄色的胡子塞进嘴里。

  “喂,你们这两个老乡,别说啦,不然的话,我也会跟着他们倒霉,”身材短粗的押送兵把步枪扛到肩上,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老人家!”

  福明急急忙忙地把茶缸子塞进军用袋,跟彼得罗道了别,眼睛向一边望着,摇摇晃晃,像狗熊似的朝卫戍司令部走去。

  火车站上,在从前头等车候车室的食堂里,团长和两个连长正弯着身子坐在桌边。

  “麦列霍夫,你叫我们等了这么久,”上校疲倦地眨巴了几下凶狠的眼睛抱怨道。

  彼得罗听着团长的指示:他的连队将由师部直接指挥,必须加紧监视哥萨克们,要把看到的他们情绪上的任何变化随时报告连长。他眼也不眨,注视着上校的眼睛,用心地听着,但是福明的湿润、闪烁的目光和低声说的“受不了啦,老兄……”的话,就像贴上了一样,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头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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