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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就是这个……”葛利高里指着放在“锅圈儿”脚旁的汤锅说。“这就是犯人……请您闻闻,他们给您的哥萨克吃什么东西。”

  他的眉毛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抖一下之后,又舒展开来。连长疑问地注视着葛利高里的面部表情;然后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到汤锅上。

  “他们开始拿臭肉给我们吃啦!”米什卡·科舍沃伊生气地喊道_“把军需中士给撤掉!”

  “坏蛋!

  “他自己可吃饱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于做菜汤……”

  “可是这些菜汤却有蛆!”近处的几个人附和说。

  连长等到人声静下来以后,厉声说道:“肃——静!现在不用说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换军需中士。我要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调查他的工作情况。如果是肉的质量不好……”

  “就把他送军法处去!”后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阵叫嚷声浪把连长的话压了下去。

  撤换军需中士的事是在行军途中办的。怒不可遏的哥萨克们逮捕和押送菜汤到连长那儿去的事件发生后,过了几个钟头,第十二团团部就接到了从前线上撤下来的命令,并按随着命令附来的行军路线图,以行军队形向罗马尼亚挺进。夜里,西伯利亚步兵来接替了哥萨克。团队在伦维奇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往罗马尼亚进发了。

  为了支援连打败仗的罗马尼亚人,调去了几个大的军团。这从行军第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来;头天晚上派到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宿营村庄去的设营员们,黄昏时都空手回来了:村子里已经驻满了也是向罗马尼亚边境挺进的步兵和炮兵,团队为了找到住处,被迫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由于缺乏饲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战争破坏了的战线附近地带已经找不到饲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罗斯内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里去了。屋顶已经烧毁塌陷的茅屋只剩下阴郁的黑墙,在旷无人迹的街道上,哥萨克们偶尔遇到一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就连这个人,只要一看到穿军装的,就急忙躲藏起来。哥萨克们由于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冻得发僵,他们个个都为了自己,为了马匹,以及为了一切必须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们扒开了茅屋的干草屋顶;到幸存下来的村庄里毫不客气地偷盗已经少得可怜的食物,指挥人员不论用什么来恐吓,也制止不住他们的违法乱纪和盗窃行为。

  离罗马尼亚领土已经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锅圈儿”竟然从仓房里偷出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捉获,但是“锅圈儿”把老实、年高的比萨拉比亚人接了一顿,大麦还是拿去喂马了。排长在拴马桩跟前找到了他。“锅圈儿”把饲料袋挂在马头上,在围着马打转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摸着瘦骨嶙磷的马肋,对着它的眼睛看着,就像看一个人似的。

  “乌留平!你这个狗崽子,把大麦送回去!会为这桩事把你这个混蛋枪毙的!

  “锅圈儿”用朦胧的、斜视的目光看了军官一眼,把制帽往脚底下一摔,从到团里来,第一次这样拼命大喊大叫道:“你们审判吧!你们枪毙吧!现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还大麦!……怎么,我的马就应当饿死吗?啊?我不送还大麦!一粒也不还!”

  他忽而抓自己的头,忽而抓正在拼命咀嚼的马的鬃毛,忽而抓马刀柄……“”

  军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头来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道:“你怎么能给出汗的马喂粮食呢?”

  他的话音里明显流露出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不,马身上已经凉啦,”“锅圈儿”把从饲料袋里落到地上的麦粒捡到手里,重新放回去,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

  十一月上旬,团队已经进人阵地。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顶上风在盘旋,山谷里冷雾弥漫,初寒袭过的松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山地洁白的初雪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野兽的趾印:被战争惊骇的狼、麋鹿、野山羊,离开了荒野山林,逃往内地去了。

  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团向“三二零”高地发起进攻。前一天本来是奥地利人据守在这条战壕里,可是在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刚从法国前线上调来的萨克森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都徒步沿着覆了一层薄雪的石头山坡前进。冰冻的碎石碴在脚下滚动,风卷起阵阵的细雪。葛利高里和“锅圈儿”并排走着,遗憾地、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很害怕……好像是头一次去冲锋似的。”

  “是吗?……”“锅圈儿”觉得很奇怪。

  他揪着枪带,端着自己那支破旧的步枪;舌头不断地从胡子上往下舔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推进,没有开枪。敌人的战壕里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后面,德国人那边,一个萨克森人中尉,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脱了皮,身子向后仰着,面带微笑,激愤地对士兵们喊叫道:“朋友们!咱们打穿蓝大衣的俄国佬,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咱们也叫这些家伙们看看,跟咱们打仗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忍耐一会儿!现在不要开枪!”

  哥萨克连队开始突击。脚下迸起松脆的石碴。葛利高里神经质地笑着,掖了掖已经褪成红褐色的风帽的长耳,他那凹陷的两颊上很久没有刮的连鬓胡子简直就像地里剩下的黑麦茬子,下垂的鼻子黄中透着青光,眼睛像无烟煤似的,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阴沉地闪烁着。他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镇静。压制着内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胡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爱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像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枪。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拼命地抽烟,隔一会儿就捋捋鼻涕,在军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头。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梅利扬,我的靴子夹脚。穿这样的靴子根本就无法走路,”科舍沃伊抱怨说。

  格罗舍夫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关口还谈什么靴子!当心点儿,德国人马上就要用机枪扫射啦。”

  头一排枪一响,葛利高里就被子弹打中了,他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包扎一下受伤的手,便把另一只手伸到装绷带的背包里,但是感觉到袖子里一股热血正从肘关节处往外涌,他立刻变得软弱无力。他趴在地上,把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藏在石头后面,用干得要命的舌头舔了一下松软的雪花。哆嗦着嘴唇,拼命吸着松脆的雪屑,吓得浑身颤抖,倾听着嗖嗖的子弹声和压倒一切、响彻云霄的射击声。他抬起头,看到同连的哥萨克们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后或朝天开枪。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来,又逼着他往山下参差不齐的松林边跑去,他们团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葛利高里跑到拉着受伤的排长跑的格罗舍夫·叶梅利扬前头去;格罗舍夫领着排长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像醉汉似的乱踏着脚步,有时趴在格罗舍大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块子。几个连都像雪崩一样向树林子滚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尸体;那些没来得及带下来的伤号自己在往回爬一机枪在后面对他们扫射_“哒哒哒,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枪声像爆豆似地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靠在米什卡·科舍沃伊的胳膊上,走进了树林,靠近树林的一片斜坡上枪弹乱飞。德国人左翼的一挺机枪在不停地哒哒响着,就像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劈啪响着,在刚冻结的脆冰上蹦跳。

  “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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