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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用煺猪法给你刮,还是用别的办法呢?”不论哪个排的理发员总要这样问顾客。

  团队在休息。表面上哥萨克们变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快活情绪就像是十一月里的晴天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和阴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肉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连队的残兵败将竟擅自从防区撤下来,向后方开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领一连哥萨克去拦截他们,等他把部队布成散兵线,企图制止他们的逃跑行动时,那些步兵就向哥萨克们开起枪来。虽然他们不过六十几个人,可是他发现,这些人却以一种疯狂、绝望的英雄气概,拼死地反击哥萨克,进行自卫,在马刀的劈刺声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际,却还不顾一切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因为他们豁出去了,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萨克们的脸,想道:“难道这些人有一天,真会也那样一转身,向我们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

  和去年相比,哥萨克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利斯特尼茨基走过连队驻扎的那间工厂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凋,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利斯特尼茨基仁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阴云,不禁热泪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

  我心里预感到,

  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

  低音部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但是伴唱已经掠过低音部扶摇直上,他的声音就像高翔的白胸脯野雁的翅膀,颤动飞扬,召唤着同伴,匆匆地述说起来:

  铅弹在飞响,

  射进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在休整的日子里,利斯特尼茨基只听到过一首歌词令人振奋、鼓舞的哥萨克民歌。傍晚散步的时候,他走过板棚,听到一阵醉醺醺的谈话声和哄笑声。利斯特尼茨基猜出,这是到涅兹维斯卡镇去领物品的军需中士从那里带回私酿的白酒,在招待哥萨克们。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们正在争论什么,哈哈笑着。利斯特尼茨基散步回来,老远就听到了阵阵雄壮的歌声和粗扩、刺耳、但却很流畅的口哨声: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

  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白天我们浑身湿淋淋,夜里战兢兢,

  整夜都不能入梦。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口哨像潺潺的流水声,盘旋直上。突然,响起了至少也有三十人的同声合唱,吞没了口哨声:

  野外的空地上,每天每夜,时时刻刻,

  都是恐怖和悲伤。

  有个调皮鬼,显然是个年轻人,吹着节奏短促的口哨,蹲在地板上跳起舞来。可以清晰地听到混杂着歌声的靴子后跟的僻啪声:

  黑海波涛汹涌,

  舰队灯火通明。

  我们熄灭灯火,

  消灭土耳其人,

  顿河哥萨克争得光荣!

  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随着歌声的拍子踏着脚步,向前走去。“这种思乡情绪,在步兵中表现得也许没有这么厉害,”他这样想。但是理智却铁面无私地抗议说:“步兵不也是人吗?当然,哥萨克们对这种被迫无所作为地蹲在战壕里苦熬会感到更痛苦,——由于军务分工不同,他们过惯了流荡的生活。可是两年来,他们不是无聊地蹲在战壕里,就是在原地折腾,搞一些毫无成效的进攻。军队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现在迫切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辉煌的胜利和大举进攻,——要振作士气。虽然历史上有过一些这样的例子,每当战争拖延下去,就是最坚定的、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会动摇。苏沃洛夫——就连他,也曾经历过……但是哥萨克是顶得住的。即使撤退,也总是最后撤退。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独特的、人数不多的、具有英勇善战传统的部族,绝非工厂或农村的那些乌合之众。”

  好像是要说服他放弃这种信念似的,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在板棚里唱起了《美丽的绣球花》。很多声音合唱起来,利斯特尼茨基走开,但是,歌中的那种伤感情调还是不绝于耳:

  年轻的军官正在祷告上帝。

  年轻的哥萨克来请求放他回家去:

  “噢,年轻的军官呀,

  让我回家去吧,

  让我回家去吧,

  回到父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年轻的娇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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