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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在葛利高里脱着衣服,惊讶地打量着房间和窗上的毛玻璃的时候,差役已经把浴盆里放满了水,量过温度,请他坐到浴盆里去。

  “这个浴盆对我不大合适……”葛利高里翘起黝黑的、毛烘烘的腿,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的衣服呢?”葛利高里惊讶地问道。

  “您以后就穿这件衣服。至于您自己的衣服,等出院的时候再还给您。”

  在正厅里,当葛利高里走过嵌在墙上的大镜子时,竟认不出自己来了:高个子,脸色黝黑,尖颧骨,由于刚洗过澡,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穿着睡衣,绷带勒进了像帽似的黑色头发里,镜子里的这个人只是恍惚的有点儿像从前的那个葛利高里。现在的葛利高里已经蓄起了胡子,下巴上也长出了卷曲的毛茸茸的短髯。

  “这些日子我倒变得年轻啦,”葛利高里苦笑了一声。

  “第六号病房,右手第三个门,”差役指点他说。

  当葛利高里走进雪白宽大的房间时,一个穿着睡衣、戴着蓝色眼镜的神甫站了起来。

  “新邻居吗?好极啦,我再也不会那么寂寞啦。我是扎莱斯克人,”他很爱说话地招呼道,并给葛利高里推过一把椅子。

  过了几分钟,一个肥胖的、生着一张难看的大脸的女医士走了进来。

  “麦列霍夫,来,我们先检查一下您的眼睛,”她用很低的胸音说道,然后向旁边一闪,让葛利高里走到楼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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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野战军指挥部决定在西南战线的舍韦利地区上发动一次大规模的骑兵突袭战役,冲破敌人的防线,使骑兵的大部队深入敌后,沿着战线挺进,一面破坏行动地区的交通线,一面用突袭战术瓦解敌人的部队。对于成功地实现这一计划,指挥部寄予很大的希望;大量的骑兵部队在向指定的地区集中;利斯特尼茨基中尉所在的那个哥萨克团,也和其余的许多骑兵团一同调到这个地区来了。突袭战役本应在八月二十八日开始,但是因为下雨,延到了二十九日。

  从早晨起,全师就在一个宽大的进攻基地上列好队,准备冲锋。

  在右翼八俄里的战线上,步兵正在进行作攻,以便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一个骑兵师正向另外的方向佯动。

  前面,目光所及的地方,看不见敌人。利斯特尼茨基看见离自己的连队一俄里以外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被遗弃的战壕,战壕的后面,是一片波浪起伏的黑麦地和被微风吹淡了的黎明前的灰色云雾。但是事与愿违,不知道是敌军指挥部发觉了,还是预料到这一准备中的袭击行动,敌军放弃了战壕,后撤了六俄里,只埋伏了一些机枪队,就是这些机枪部队使与他们对阵的整个地段的我军步兵心惊胆战。

  远天朵朵白云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整个盆地笼罩在橙黄色的晨雾中。冲锋的命令已经发出,各团开始行动。千千万万的马蹄声就像从地下发出的轰鸣。利斯特尼茨基紧勒着自己的纯种良马,不叫它快跑。这样跑了有一俄里半路。一片庄稼地离冲锋的人们的整齐队形越来越近。没腰深的黑麦全都缠满了牛蒂花和野草,妨碍战马奔驰。前面依然是一片翻滚的淡褐色的麦田,后面的黑麦已全被马蹄踏倒了。走了三俄里以后,马匹开始跌撞起来,大汗淋漓,——还是见不到敌人。利斯特尼茨基回头看了看连长:大尉的脸上笼罩着绝望的表情……

  六俄里难以置信的艰难奔驰,耗尽了马力,有些马就在骑士的身下倒了下去,最有耐力的马也摇晃起来,使尽最后的力气在挣扎着跑。正在这时候,奥地利的机枪扫射起来了,他们不紧不慢,哒哒哒,一排排地扫射过来……致命的火力撂倒了前面的几列人马。枪骑兵首先动摇了,拨马后逃。规模空前宏伟的突袭战役,由于最高指挥部罪恶的疏忽,结果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有几个团损失了一半人马;利斯特尼茨基的团里死伤了约四百多列兵和十六名军官。

  利斯特尼茨基的坐骑被打死,他本人受了两处伤:头部和腿部。司务长切博塔廖夫从马上跳下来,抱起利斯特尼茨基,放到自己的马鞍上,才逃了回来。

  师参谋长,总参谋部的上校戈洛瓦乔夫照了几张突袭战役的快照,后来拿给军官们看。受伤的中尉切尔维亚科夫首先照他脸上打了一拳,哭起来。跑来的几个哥萨克把戈洛瓦乔夫活活地打死,还对着尸体骂了半天,然后把他扔到道沟里的垃圾堆里去。这次宏伟的突袭战役就这样耻辱地结束了。

  利斯特尼茨基从华沙的后方医院里写信给父亲,说他将利用养伤的假期,回亚戈德诺耶去看望他。老头子收到信以后,就独自关在书房里,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满面地从那里走出来。他命令尼基季奇把一匹走马套上马车,吃过早饭,就到维申斯克去了,给儿子电汇了四百卢布,还寄了一封短信。

  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很高兴你受了炮火的洗礼。高尚人的封邑应该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皇宫里。你太正直、聪明,所以你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去逢迎权贵。我们这个家族里还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品质。你的祖父就是为此失宠,才退隐亚戈德诺耶,既不希冀,也不指望皇上的恩典。祝你健康,叶尼亚,希望你很快恢复健康。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亲人。姑母问候你,她很健康;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我是怎样生活的。前线的情况怎会那么糟糕?真的就没有稍具头脑的人了吗?我是不相信报上的消息的,——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从以往的例子我就深知这一点。叶甫盖尼,难道我们真的要输掉这场战争吗?我急切地盼望着你的到来!

  关于自己的生活老利斯特尼茨基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他依旧过着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生活,只是人工贵了,酒不好买了。老地主酒喝得比过去更频了,变得更容易发脾气,而且更吹毛求疵了。有一次,在规定的时间以外他把阿克西妮亚叫了去,说道:“你干活太粗心。为什么昨天的早餐是凉的?为什么盛咖啡的玻璃杯没有洗干净?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我就把你——你听见了吗?——我就要把你辞掉。我是看不惯懒人的!”地主使劲挥了一下手。“你听见吗?我看不惯!”

  阿克西妮亚紧闭着嘴,突然哭起来了。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的小女孩病啦。请您暂时准我几天假……我不能离开她。”

  “她怎么啦?”

  “她喘不过气来……”

  “是猩红热吗?傻娘儿们为什么不早说!唉,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胡涂娘儿们!快去告诉尼基季奇,叫他套上车,到镇上去请医生来。快点!”

  阿克西妮亚赶快跑出去,老头子在她身后像打雷似的用低音大声骂道:“混蛋娘儿们!混蛋娘儿们!混蛋!”

  第二天早晨尼基季奇把医生请来了。医生检查了已经失去知觉。发着高烧的小姑娘,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亚的问题,就走到老爷那里去。老爷站在前厅里接待了他,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小姑娘怎么样?”他马马虎虎地点点头回答医生请安的话,问道。

  “是猩红热,大人!”

  “能治好吗?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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