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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商店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就一面摘着帽子,迎了出来,说道:“请进来吧,普罗珂菲耶维奇。”

  他用自己白胖的手握着老头子的手说:“好啊,恭喜……嗯……有这样的儿子是值得自豪,可是你们却给他办丧事。我在报上看到他立功的消息啦。”

  “报上还登出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全身都像火烧似的痉挛起来。

  “报道过,我看啦,看过啦。”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从货架于上拿下三包四分之一普特重的上等土耳其烟草,又装了一袋高级糖,连称都没有称;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你给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寄东西的时候,请代我问候,并把这些东西捎给他。”

  “我的上帝!葛利什卡有多光荣啊!……全村子的人都在谈论他……我活到了……”老头子从莫霍夫商店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他捋了捋鼻涕,用上衣袖子擦了擦在脸颊上痒酥酥地流下的眼泪,自思道:“看来,我是老啦。这么容易流眼泪……唉,潘苔莱、潘苔莱,你把精力都浪费到哪儿去啦?从前像石头一样结实可以从船上扛下八普特重的口袋来,可是这会儿呢?葛利什卡把我折磨得真够呛……”

  他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把糖口袋紧紧抱在胸前,思想又像在沼泽上空飞翔的田枭,围着葛利高里盘旋起来,脑海里一直想着彼得罗信上的话。这时亲家公科尔舒诺夫迎面向他走来。他首先唤住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喂,亲家,等一等!”

  他们从宣战那天以后,还没有见过面。自从葛利高里离家以后,在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虽说不是敌对的,然而却是一种冷淡的。不自然的关系。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死看不上娜塔莉亚对葛利高里的卑躬屈节,乞怜他的施舍,从而使他,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受尽同样的屈辱_“不要脸的母狗,”他在家人面前,大骂娜塔莉亚,“住在娘家好好的,偏要到婆家去住,他家的面包就那么好吃。为了这个混蛋女儿,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跟着去丢脸,在人面前只好眨巴眼。”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亲家公紧跟前,把一只生满黄斑、弯成小船似的手塞给他。

  ‘“近来你可好啊,亲家。”

  “托福托福,亲家。”

  “你是来买东西的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那只空着的右手,否定地摇了摇脑袋。

  “亲家,这是送给咱们的英雄的礼物。大善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英雄事迹,所以迭他一些糖和一些味道很好的烟叶。他说:‘请把我的问候和礼物寄给你的英雄,祝他将来仍然这样出类拔萃。’他说这话时,满面老泪横流.你明白吗.亲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由自主地胡吹起来,并且仔细注视着亲家公的脸,竭力想要看出所产生的印象。

  在亲家公的白眼皮下面浮着一片阴影,这片阴影使他那低垂的眼神自然地带上了冷嘲的笑意。

  “原——来——这——样,”科尔舒诺夫支吾其辞地说道,然后横过街道向篱笆走去。

  潘苔莱·普罗列非耶维奇急忙跟过去,用哆嗦得厉害的手指头打开糖果袋。

  “请吃块糖吧.巧克力糖!……”他挖苦地邀请亲家公说。“请吃吧,我替你女婿请客……你的日子过得并不舒服,你大概知道,令郎以后也许能挣到这样的光荣,也许不能……”

  “你别管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自己明白。”

  “尝尝吧,赏个脸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做出过分殷勤的样于,跑到亲家公前面去鞠了一躬。他那弯曲的手指头在剥着薄薄的包糖银纸。

  “我们吃不惯甜东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推开亲家公的手。“我们吃不惯,吃别人的东西会咯碎我们的牙。亲家,你不该扛着儿子的招牌,到处去打秋风。如果你有困难的话——应该来找我嘛。给女婿我还舍得……何况娜塔什卡也在吃你们的面包哪。我可以救你的穷……”

  “我们家里人还没有谁去打过秋风,你别胡说,亲家,乱嚼舌头!你太会吹啦,亲家!……太会吹啦……也许就因为这个你发的财,你女儿才跑到我们家来的吧?”

  “等等,”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威严地说道。“D郎J俩没有什么好吵的。我也不是来找你吵架的,请你息怒,亲家。咱们找个地方去谈谈,有点事儿、”

  “咱们没有什么事可谈。”

  “有的谈。走吧、‘”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拉住亲家公的上衣袖子,拐进一条小胡同。走过人家的宅院,来到草原上。

  “有什么事!”活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怒气消失了,渐渐清醒过来,问道。

  他斜眼看了看科尔舒诺夫的长满雀斑的白脸。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上衣的长后襟掩了掩,坐到沟坡上,掏出了镶着绒边的旧烟荷包。

  “你看,普罗珂菲奇,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跟我过不去,就像只好斗的公鸡,这样对待自己人可不好。不大好吧,是不是?我想要知道,”他改用另外一种坚定、粗鲁的声调说道,“你的儿子是不是要长期这样虐待娜塔莉亚呢?你告诉我。”

  “这个你应该去问他。”

  “我用不着去问他,你是一家之主——我要跟你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拳头里紧攥着一块剥去糖纸的糖。融化了的巧克力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他在沟坡的棕色的干土上擦了擦手巴掌,一声不响地抽起烟来。他卷起一片纸,从烟叶袋里倒出了一撮土耳其烟草,然后递给了亲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毫不犹豫地也用莫霍夫慷慨的礼物卷了一支烟。两亲家一块儿抽起来。他们的头顶上是一片像丰满的胸膛似的蓬松的白云,一线轻柔纤细的蛛丝被风吹得摇曳着,从地上迅速地向高天,向白云边飞去。

  白昼将尽。无限肃穆,宜人的晚秋的寂寞黄昏催人欲睡。天空已经失去了夏日灿烂的光辉,只是黯淡地闪着蓝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苹果树叶,在沟渠上洒下了一层瑰丽火红的秋色。婉蜒起伏的群山遮断了通向四方的大道,——它正在枉费心机地招引人们往那里去,往那股陇如梦的、碧绿的地平线那边的神秘广原中去,——而人们却被关在日常生活的牢笼里,被家务、收割的繁重劳动折磨得痛苦、疲惫不堪;而这条旷无人迹的大道——一线弓队愁思的踪迹——却穿过地平线,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西风在大道上卷起滚滚烟尘。

  “烟味太淡啦,像干草一样,”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向外喷着还没有消散的烟雾,说道。

  “是有点儿淡,可是……味道很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同意说。

  “回答我呀,亲家,”科尔舒诺夫熄了烟,用缓和的声调请求道。

  “葛利高里对这件事一个字也没有提。他现在负伤啦。”

  “我听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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