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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杜妮亚什卡顺着一铺铺割倒的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葛利高里皱着眉,扔掉小野鸭,恨恨地挥起镰刀。

  大家急急忙忙地吃过午饭。猪油和哥萨克每餐都离不开的酸牛奶渣——从家里用口袋装来的——这就是全份的午饭。

  “不用回家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午饭的时候说道。“把牛放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明天一早,太阳还没把露水晒于以前,咱们也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女人们就开始把草搂成堆。割倒的草都打蔫、枯干了,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香气。

  停止割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阿克西妮亚搂完了剩下的几铺草,便到停车的地方去煮粥。她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嘲笑葛利高里,用憎恶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是在报复不能忘怀的奇耻大辱似的。愁眉苦脸、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的葛利高里把牛赶到顿河边去饮。父亲总在监视着他和阿克西妮亚。他不高兴地打量着葛利高里说道:“去吃晚饭,然后就去看牛。当心,别让牛跑到草地里去。带上我的羊皮大衣。”

  达丽亚把孩子放在大车下面,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到树林子里去拣干树枝。

  一弯新月在草地上的夜空移动。飞蛾像一阵阵的暴风雪在火堆上空打旋儿。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铺的一块粗布上吃晚饭。粥已经在被烟熏黑的军用锅里沸腾。达丽亚用衬裙下摆擦了擦勺子,朝葛利高里喊道:“来吃晚饭吧!”

  葛利高里把上衣披在肩上,从黑暗里钻出来,走到火堆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阴沉?”达丽亚笑着问道。

  “看来是要下雨啦,腰痛哩,”葛利高里想开开玩笑。

  “他不愿意去看牛,真的,”杜妮亚什卡含笑坐在哥哥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但是不知怎的,谈话总是很不投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命地喝着稀粥,牙齿咬得还没有煮熟的米粒咯吧咯吧地响。阿克西妮亚只是低着头吃饭,连眼睛也不抬,对达丽亚的玩笑话,只是勉强地笑笑。她脸上热辣辣的,蒙上一层不安的红晕。

  葛利高里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放牛的地方去。

  “当心点儿,别让牛践踏别人家的草!”父亲在他身后大声喊,老头子被稀粥呛着了,咋咋地咳嗽了半天。

  杜妮亚什卡鼓着腮帮子,抑制着别笑出声来。火堆在熄灭。树枝的余烬冒出烤焦树叶的蜜一般的香气,笼罩着坐在火边的人们。

  半夜里,葛利高里偷偷地摸到停车的地方来,离着有十多步就站住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大车上不停地打着呼噜。金色的孔雀眼睛似的火星儿,从黄昏就烧起的黄火灰烬中,朝外窥视着。

  一个灰色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人影儿离开了大车,躲躲闪闪地慢慢地向葛利高里走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就站住了。阿克西妮亚!是她。葛利高里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蜷着腿向前走了一步,撩开大衣的衣襟,把驯顺的、浑身似火的阿克西妮亚楼到怀里。她的膝盖直打弯儿,浑身在颤抖,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葛利高里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就像饿狼把咬住的绵羊甩到自己背上那样快;敞开的大衣襟总在绊他的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跄走去。

  “噢噫,葛——利——沙……葛利——什——卡!你爹……”

  “别出声儿!

  阿克西妮亚挣扎着,在散发着酸味的羊皮大衣里喘息着,受着悔恨的折磨,几乎是用低沉、痛楚的声音叫道:“放开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心甘情愿上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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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女人的晚来的爱情并不是紫红色的花朵,而是疯狂的,像道旁的迷人的野花。

  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作了个记号,烫了个烙印。婆娘们一遇到她就狡狯地笑着,在她背后不以为然地直摇头,姑娘们都嫉妒她,而她却骄傲地、高高地仰着幸福的、但是耻辱的脑袋。

  不久,葛利什卡的艳史便尽人皆知了。起初只是悄悄地谈论着这件事,——将信将疑,——但是在一天黎明时分,村里的牧人“蒜头鼻子”库济卡,看见他们俩在朦胧西沉的月光下,躺在风车旁长得不高的黑麦田里,这以后,事情就像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迅速传开了。

  这事也传到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耳朵里,有一个星期天,他来到莫霍夫的商店里。人多得简直挤不进去。他一走进铺子——大家像是有意似的让开一条路,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挤到柜台边,那里正在卖布。掌柜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动手来给他拿货物。

  “怎么好久不见你啦,普罗珂菲奇?”

  “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家里的事简直忙不过来。”

  “怎么能这样?你的儿郎都那么能干,照样忙不过来。”

  “儿子有什么用呀:彼得罗野营去啦,只有我和葛利什卡两个人在家瞎忙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棕色的大胡子向两旁一分,意味深长地朝围拢来的哥萨克们斜脱了一眼。

  “我说,亲爱的,你干吗还瞒着不说啊?”

  “什么事?”

  “怎么什么事?要给儿子娶媳妇啦,可是你一字也不提。”

  “给哪个儿子娶媳妇?”

  “你的葛利高里还没有娶亲嘛。”

  “眼下还不打算给他娶亲。”

  “可是我听说,好像你要娶她来作儿媳妇……要把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阿克西妮亚娶过来。”

  “我?娶活人的妻来作儿媳妇……说的是什么话呀,普拉托内奇,你好像是在说笑话,是吧?”

  “说什么笑话呀!我是听大伙说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摊在柜台上的一块布料子,猛地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他径直走回家去。像牛一样地低着脑袋,把青筋暴起的手指头紧握成拳头;那条瘸腿显得更瘸了。走过阿司塔霍夫家院子的时候,他隔着篱笆往里边瞅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年轻了的阿克西妮亚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桶,正扭着屁股住屋里走。“喂,等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魔鬼似的闯进了篱笆门。阿克西妮亚站住了,等待着他。他们走进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铺了一层红沙子,在正对着门日地方的板凳上放着从炉子里拿出来的馅饼。从内室里散发出了旧衣服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问着像茴香苹果味儿。

  一只大脑袋的花猫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边,想要跟他亲热亲热。它弓起背,友爱地往他靴子上撞了一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脚把它踢得撞在木凳上,然后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眼睛,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汉子的脚印上还有热气呢,你已经往旁边翘尾巴啦!我要为了这件事把葛利什卡揍得鲜血直流,还要给你的司捷潘写信……叫他知道知道!……你这个骚娘儿们,把你打得还是太轻啦!……从今天起不许你进我的院子!跟小伙子勾勾搭搭,等司捷潘回来,叫我怎么……”

  阿克西妮亚眯缝起眼睛听着。她突然毫不害羞地扭摆了一下裙子,把一股女人衣裙的气味散到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的身上,然后扭着身子,呲着牙,挺起胸脯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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