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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你这个姑娘非常好,你的两条腿倒挺好,但你的脑筋却不够使。说着,她格格地笑了。“你来是看我嘛,不是看迈克尔嘛。是我有话要对你说,你马上就来,别给出租汽车付钱,我等着你。”考利昂太太把电话挂断了。

  恺本来可以再回个电话,就说她不打算去,但是她总觉得她必须见见迈克尔,同他谈谈。哪怕是礼节性的交谈也好。如果他如今在家里,公开地在家里,这就意味着他不再有什么纠缠不清的问题了,可以正常地生活了。她跳下床,马上准备要去看他。她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很讲究。要出发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凝视自己的模样。比起当年迈克尔失踪的时候,她是不是看上去更漂亮了?或者,他会不会觉得她显老了,不再有吸引力了?她身段长得更富于女人味了:她的臀部更滚圆了,乳房更丰满了。据说,意大利人就喜欢这样的体型。不过,迈克尔却总是说,他喜欢她那么苗条。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痛痒,迈克尔显然不愿意同她再保持任何关系了。要是他有意保持关系,那他在家这六个月里,肯定早就会向她打一声招呼。

  果然,她雇的那辆出租汽车先是表示不愿意送她到长滩镇,后来她嫣然一笑,说她愿意付双倍里程费,才答应下来。出租汽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从她上一次访问到现在,长滩镇林荫道的风光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周围筑起了铁栏杆,入口处安上了铁门。有一个穿灯笼裤、红衬衫上面罩着白上衣的男人,打开大门,出来把头从窗口伸进汽车看了看里程仪,给了出租汽车司机一些钞票。恺看到司机拿到钱不但没有争执,还很高兴。她下了车,走过林荫道,进了中心大楼。

  考利昂太大亲自给恺开门.一见面就热情地拥抱她,这是恺原来所没有料到的。然后,老太太又以欣赏的目光把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漂亮的姑娘,”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儿子很傻。”说罢,她把恺拉进门,领到厨房里。厨房里的一个椭圆形的大浅盘里早已摆好了吃的,炉子上还放着一壶咖啡。

  “迈克尔很快就要回来了,”她说,“你这一来会使他喜出望外的。

  她们坐了下来。老太太硬要恺吃饭,同时又以很大的兴趣问这问那。她感到高兴的是恺当了小学教师,她来纽约是要看看女同学、老朋友的,她目前也才二十四岁。老太大不断地点头,仿佛一切事情都符合她私下所定的规格似的。恺有点心神不安,她只问答问题,而一点儿也没有提别的什么事情。

  他回来了。她首先从厨房窗口看见了他。一辆汽车停在门前,车上先下来了两个人,后下来的就是迈克尔。他笔直地站着同其中一个人在谈什么。他的侧面、左脸,她看得很清楚:他脸的左边龟裂了,凹下去了,活像洋娃娃的塑料脸不小心给踢了一脚。说起来也有点稀奇,畸形的脸,在她的心目中却无损于他那潇洒的风度,但却触动了她的心,她落泪了。她看到他转过身要进屋子的时候,掏出雪白的手绢捂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她听到门开了,听到他的脚步声从门厅转向厨房里来了。他进来以后,看见她同他母亲在一起。他显得无动于衷,然后微微地笑了一下,破裂的左脸抽扯得他无法大笑。恺只说了一声:“嗨,你好。”说得极其冰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座位,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去了,把自己的脸偎在他的肩上。他吻着她那热泪横流的脸蛋,抱着她,一直等到她哭够了之后,才领她出了门,上了汽车,一挥手让保镖滚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溜烟把汽车开走了。眼泪把她脸上擦的脂粉冲刷得乱七八糟了,于是她索性用手绢把还没有被眼泪冲掉的脂粉彻底擦去。

  “这,同我原来的意思相反,”恺说,“可就是没有人告诉我,人家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了,”

  迈克尔放声大笑,自己用手摸了摸那被打坏了的左脸。“你的意思说的就是我的脸吗?这,没有什么。只是鼻窦有点不舒服。如今我回来了,也许要把脸修整一下。过去的情况不允许我给你写信或用别的方式联系,”迈克尔说,“这一点你首先必须理解。”

  “我会理解的,”她说。

  “我在市区找了个地方,”迈克尔说,“咱俩就到那儿去,行吗?要不,就到饭店吃顿饭,顺便也喝点酒,行吗?”

  “我不饿,”恺说。

  他们坐着汽车直奔纽约,双方沉默了好久。

  “你取得学位了吗?”迈克尔后来问。

  “取得了,”恺说,“我在我家乡的镇上教小学。人家找到了那个杀害警察的真正罪犯了吗?是不是因为人家找到了真正的罪犯,所以你才能够安全回家?

  迈克尔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人家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说。“这在纽约所有的报纸上都登过了,敢情你读报没有读到这类消息?”

  他否认自己是杀人犯,她感到很轻松。她带着这种轻松感,哈哈大笑起来。

  “在我们家乡只能订阅《纽约时报》,”她说,“我估计这样的消息可能登在第八十九版不显眼的地方了。要是我早就读到这样的消息,那我也会更早点给你妈妈打电话。”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很奇怪,你妈妈说话的语气很奇怪。根据她说话的语气,我几乎相信你就是杀人犯。在你还没有回家之前,我同她在一起喝咖啡的当儿,她才告诉我说,那个神经失常的人已经交代了他的罪行。”

  迈克尔说:“也许我妈妈原来也真的相信那个人是我杀死的。”

  “你自己的妈妈也竟会相信?”恺问。

  迈克尔咧嘴一笑。“当妈妈的都同警察一样,他们相信最坏的估计。”

  迈克尔把汽车停在一爿汽车修配厂里,修配厂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他领着恺走到一栋相当古老的褐色砂石砌成的房子。这幢房子夹杂在年久失修的房子中间,看上去也很协调。迈克尔用钥匙打开前门,他们进到里面,他才发现里面的摆设既豪华又舒服,简直就像百万富翁的市区住宅。迈克尔带她到楼上的一套房间里,这套房间包括一间特别宽敞的起居室,一间很大的厨房,一问卧室,厨房同卧室之间隔着一道门。起居室的一角有一个专门放酒的柜台。迈克尔掺和了两杯酒。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迈克尔平静地说:”咱们不妨到卧室去。”

  恺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对他嫣然一笑。

  “好,”她说。

  事后,恺觉得,迈克尔同过去相比,显得更加粗野,更加直截了当,不像以前那样的温柔。

  “你本来早该给我写信,你本来早该信任我,”她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身子偎依在他的身子上。“我会遵守新英格兰各州传统的缄默的原则。你也知道,新英格兰人嘴也是很紧的。”迈克尔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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