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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我不由得向她走过去,搂住她,和她跳起舞来,她衬衫领的领边触到了我的下颔,飘来一股芳香,她的头发掠过我的面颊,她那优美的身段随着我的动作轻盈舞动,比别的舞伴都轻柔热情,她不时地避开我的一些动作,但又总是。戏耍似地强迫、引诱我的身体重新向她靠拢。当我一边跳一边弯下腰想吻她时,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么高傲,那么熟悉,我认出了丰满结实的下巴,认出了肩膀、胳膊肘和双手,非常高兴。这是赫尔米娜,而不再是赫尔曼了,她换了装,脸上稍稍洒了点香水。擦了点扑粉,显得十分鲜嫩活泼。我们炽热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会儿工夫,她怀着强烈的渴望,热烈地把整个身体从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后她离开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着舞,似乎想逃离我似的。音乐停了,我们互相搂着停住舞步,我们周围那一时对眼睛燃烧着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脚,连喊带叫,要求疲惫不堪的乐队重新演奏“思恋”曲。这时,我们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见窗帘后面露出朦胧的微光,感到欢乐临近尾声,预感到舞会一结束,身体就会疲乏不堪,我们又一次盲目地、绝望地大笑着跳进音乐的海洋,跳进灯光的洪流,狂热地跳起舞来,我们一对对互相偎依着,随着节拍快速旋转迈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涛在我们头上翻腾。在跳这个舞时,赫尔米娜抛却了高傲、嘲讽和冷漠的神态,她知道,她无需费力就能让我爱她。我是属于她的。不管是跳舞还是接吻,无论是抬眼还是露齿,她都那样炽热。

  这个情绪热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过舞的女人,所有被我点燃了烈火以及点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过的、我怀着热望在她身边偎依过的、我用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盯着看过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我搂在怀里。

  这个婚礼之舞延续了很长时间。音乐停了两三次,吹奏师们放下了他们的乐器,钢琴师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绝地摇摇头。但每次,最后一批神魂颠倒的舞者都恳求他们再演奏一遍,于是乐队的余火又被点燃,只好再演奏一次,节奏越来越快,音乐越来越狂。忽然一我们刚贪婪地跳完最后一个舞,喘着粗气,互相接着站在那里——琴盖好地一声合上了,我们和吹奏师、提琴手一样疲乏地垂下双臂,笛子演奏者眯起眼睛把笛子收进盒子。门开了,一股冷风涌进舞厅,传者拿着大衣走了进来,酒吧堂馆熄了灯。大家一个个都像幽灵似地、令人害怕地四处逃散,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舞者打着冷战赶紧穿上大衣,把衣领高高翻起。赫尔米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头发往后掠,她的胳肢窝在晨霭中闪光,从那里到穿着衣服的胸脯看得见淡淡的、无限柔和的身影,我觉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线条像她的微笑一样,包容了她的全部妩媚,包容了地优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全楼的人都走光了。我听见下面什么地方一扇门砰地一声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阵吃吃的笑声渐渐远去,接着响起汽车发动机的急促的噪声。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一阵笑声,听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时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体和冰组成似的,明亮闪光,而又冰冷无情。我似乎熟悉这奇特的笑声,可是我却听不出它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互相瞅着。有一瞬间,我清醒了过来,感到无比的疲乏从背后向我袭来,感到汗湿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见从皱折的汗湿的袖口里露出一双血红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这种感觉瞬即消逝,赫尔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睛中瞧着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现实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对她的追求的现实也崩塌了。我们像着了魔似地互相瞅着,我那可怜的小小的灵魂瞅着我。

  “你准备好了吗?”赫尔米娜问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声在陌生的房间里显得既响又远。

  我点点头。噢,是的,我准备好了。

  这时,门口出现了音乐家帕勃罗,他瞧着我们,那双快活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眼睛本是动物的眼睛,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而他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这又使得他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让我们过去。他穿着一件彩色绸便服,红色的大翻领,衬衣领子已经变软,领子上他那张疲乏苍白的脸显得十分调零败落,但是他那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抹去了这层阴影。这双眼睛也抹掉了现实,也发出一种魔力。

  我们向他走过去。在门口他轻声对我说:“哈里兄弟,我邀请你参加一次小小的娱乐活动。疯子才能入场,入场就要失去理智。您愿意去吗?”我点了点头。

  我的老兄!他轻轻地小心地挽住我们的手臂,右边挽住赫尔米娜,左边挽住我,带我们走下一道楼梯,走进一间小小的圆形屋子,天花板上亮着淡蓝色的光,房子里几乎空空的,只有一张小圆桌,三把圈手椅。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哪儿?我在睡觉?我在家里?我坐在一辆汽车里奔驰?不对,我坐在一闪亮着蓝色灯光、空气稀薄的圆形房间里,坐在一层已经漏洞百出的现实里。赫尔米娜脸色为什么那样苍白?帕勃罗为什么喋喋不休?也许正是我在让他说话,正是我通过他的嘴巴在说话?难道从他的黑眼睛里看着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灵魂,从赫尔米娜的灰色眼睛里看着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灵魂,那颓丧胆怯的小鸟?

  我们的朋友帕勃罗有点像举行什么仪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着我们,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我以前从未听他连贯地说过话,他对讨论和咬文嚼字不感兴趣,我几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现在,他却用他优美的、温柔的嗓音侃侃而谈,非常流利,措词恰到好处。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参加一次娱乐活动,这是哈里梦寐以求的宿愿。当然,时间是晚了一点,也许我们大家都有点累了。因此,我们先在这里稍事休息,喝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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