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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起初她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在她那茫然的凝视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不过,精神错乱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她的眼睛不再注视外面的黑暗了,渐渐地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发现了是谁搂着她。

  “啊!你来啦,是你来了吗,埃德加·林惇?”她说,愤怒地激动着。“你就是那种东西,在最不需要的时候出来了,需要你的时候就怎么也不来!我看我们如今要有许多让人哀恸的事啦——我看出我们要有的——可是哀恸也不能拦住我不去那边我那狭小的家:我安息的地方。在春天还没有过去之前我一定会去的,就在那儿,记住,不是在教堂屋檐下林惇家族的中间,而是在露天,竖一块墓碑。你愿意去他们那儿,还是到我这儿来,随你便!”

  “凯瑟琳,你怎么啦?”主人说。“我在你心里已经无所谓了吗?你是不是爱那个坏蛋希刺——”

  “住口!”林惇夫人喊。“立刻住口!你再提那个名字,我就马上从窗户里跳出去,结束这件事!眼前你碰到的,你还可以占有,可是在你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以前,我的灵魂已经到达那儿山顶啦。我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可以在书堆里找到了安慰,因为你在我心里可什么都没啦。”

  “她的心乱了,先生。”我插嘴说。“整个这晚上她都在胡扯,让她静养,得到适当的照护吧,她会复原的。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不去惹她了。”

  “我不想从你口里再得到什么劝告了。”林惇先生回答。

  “你知道你的女主人的性格,而你还鼓励我去惹她生气。她这三天来是怎么样的,你也不暗示我一下!真是没有心肝!几个月的病也不能引起这么一个变化呀!”

  我开始为我自己辩解。要我为他人的任性而受责,可真太过分了。“我知道林惇夫人的性子拗,霸道,”我喊叫,“可我不知道你甘心情愿听任她发作!我不知道为了顺着她,我就应该假装没看见希刺克厉夫先生。我尽了一个忠实仆人的本分去告诉你,我现在得到了作为一个忠实仆人的报酬啦,好,这可教训我下次要小心点。下次你自己去打听消息吧!”

  “下次你再要对我搬弄是非,我就辞退你,丁艾伦。”他回答。

  “那么,林惇先生,我猜想你宁可不知道这件事吧?”我说,“你准许希刺克厉夫来向小姐求爱,而且每次乘你不在家的机会就进来,故意诱使女主人对你起反感,是吧?”

  凯瑟琳虽然心乱,她的头脑还是很灵敏地注意我们的谈话。

  “啊!耐莉作了奸细,”她激动地叫起来。“耐莉是我们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你真是寻找小鬼用的石镞来伤害我们呀!放开我,我要让她悔恨!我要让她号叫着改正她说过的话!”

  疯子的怒火在她眉下爆发起来了。她拚命挣扎着,想从林惇先生的胳臂里挣脱出来。我无意等着出乱子,决定自作主张:去找医生来帮忙,就离开这卧房了。

  在我经过花园走到大路上时,在一个墙上钉了一个系缰绳用的铁钩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白的什么东西乱动,显然不是风吹的,而是另一个什么东西使它动。尽管我匆匆忙忙,还是停下来仔细查看它,不然以后我还会在我想象中留下一个想法,以为那是一个鬼呢。我用手一摸,比我刚才光是看一眼更使我大大地惊奇而惶惑不安了,因为我发现这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凡尼,被一条手绢吊着,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我赶快放开这个动物,把它提到花园里去。我曾经看见它跟着它的女主人上楼睡觉去的,我奇怪它怎么会到外边来,而且是什么样的坏人这样对待它。在解开钩子上的结扣时,我好像反复听见远处有马蹄奔跑的声音;可是有这么多事情占着我的思想,不容我有空想一下:虽然在清晨两点钟,在那个地方,这声音可让人奇怪呢。

  我正走到街上,凑巧肯尼兹先生刚从他家里出来去看村里一个病人。我报告了凯瑟琳·林惇的病况,他马上就陪我回头走了。他是一个坦率质朴的人。他毫不迟疑地说出他怀疑她是否能安然度过这第二次的打击,除非她对他的指示比以前更听从些。

  “丁耐莉,”他说,“我不能不猜想这场病一定另有原因,田庄上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在这儿听到些古怪的说法。一个像凯瑟琳那样的健壮活泼的女人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病倒的。而且那样的人也不该如此。可要使她退烧痊愈是不容易的。这病怎么开始的?”

  “主人会告诉你,”我回答,“可你是熟悉恩萧家的暴躁脾气的,而林惇夫人更是超群出众。我可以说的是:这是一场争吵引起的。她在一阵暴怒下就像中了癫狂似的。至少,那是她的说法:因为她吵到高潮时忽然跑掉了,把她自己锁起来。后来,她拒绝吃东西,现在她时而胡言乱语,时而沉入半昏迷状态。她还认识她周围的人,可是心里尽是各种奇怪的念头和幻觉。”

  “林惇先生一定会很难过吧?”肯尼兹带着询问的口吻说。

  “难过吗?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他的心都要碎啦!”我回答,“如果没有必要,就别吓唬他吧。”

  “唉,我告诉过他要小心,”我的同伴说,“他忽视了我的警告,就一定更遭到这后果!他最近跟希刺克厉夫先生不是还挺亲密的吗?”

  “希刺克厉夫常常到田庄来,”我回答,“然而多半是由于女主人的力量,她在他小时候就认识他,并不见得是因为主人喜欢他来作伴。目前他是用不着再来拜访了,因为他对林惇小姐有些想入非非。我认为他是不会再来了。”

  “林惇小姐是不是对他不理睬呢?”医生又问。

  “我并不是她的心腹人。”我回答,不愿意把这件事继续谈下去。

  “不,她是一个机灵人,”他说,摇着头。“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可她是个真正的小傻子。我从可靠方面得来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多糟糕的一夜呀!)她和希刺克厉夫在你们房子后面的田园里散步了两个多钟头。他强迫她不要再进去,干脆骑上他的马跟他一块走就得啦!据向我报告的人说她保证准备一下,等下次再见面就走,这才算挡开了他,至于下次是哪天,他没听见,可是你要劝林惇先生提防着点!”

  这个消息使我心里充满了新的恐惧,我跑到肯尼兹前面,差不多是一路跑回来。小狗还在花园里狺狺叫着。我腾出一分钟的时间好给它开门,可它不进去,却来回在草地上嗅,如果我不把它抓住,把它带进去的话,它还要溜到大路上去呢。我一上楼走到伊莎贝拉的房间里,我的疑虑就证实了:那里没有人。我要是早来一两个钟头,林惇夫人的病也许会阻止她这莽撞的行动。可是现在还能作什么呢?如果我立刻去追,也不见得追上他们。无论如何,我不能追他们。而且我也不敢惊动全家,把大家搞得惊慌失措;更不敢把这件事向我的主人揭露,他正沉浸在他目前的灾难里,经受不住又一次的悲痛了!我看不出有什么法子,除了不吭声,而且听其自然;肯尼兹到了,我带着一副难看的神色去为他通报。凯瑟琳正在不安心的睡眠中:她的丈夫已经平静了她那过分的狂乱,他现在俯在她枕上,瞅着她那带着痛苦表情的脸上的每一个阴影和每一个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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