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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我自己可没发现。”凯瑟琳说道,“二十年前我倒长得还可以,现在可不行了。”

  杰勒德对她说,不同年纪自有不同的美。“瞧这对柔和的灰眼睛吧,”他说道,“它们曾充满母爱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母爱留下了它的阴影,面这种阴影正是时间无法消磨的内在美。再看这秀丽的嘴唇和纯白的牙齿,以及美丽已化为尊严的端正的前额吧。亲爱的妈妈,你在我眼里的确很美。”

  “亲爱的,你说的话够我高兴的了。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明早你还得讲道哩。”

  赖克特·海恩斯和凯瑟琳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是想说:“我们两人照管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疯子,在他眼里什么都称得上美。”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们去他自己的教堂听他讲道。教堂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抱着好奇心而来,但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心情。他那惊人的口才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充分地表现出来。由于他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教民聚集在一起,内心深为感动,并对他长久忽略了的教民感到由衷的同情。在长达两小时然而显得只有二十分钟的讲道当中,他宣讲了《圣经》的全部要旨。他向不悔罪、漫不经心的人们发出警告。他使得动摇者坚定起来,使失去亲人的遭受痛苦的人们得到了安慰,使穷人的心灵得到了鼓舞。讲道结束后,会众仍然如痴如迷地站着,不肯相信他的声音和灵魂发出的圣洁而美好的音乐已经终止。

  不用说,我们那两位可怜的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也是眼泪汪汪,如痴如迷。

  “他这才能是哪儿得来的呢?”凯瑟琳用裙子蒙住眼睛,轻声说道,“圣母在上,肯定不是我给他的。”

  一当她们单独站在一起,玛格丽特便用胳膊搂着凯瑟琳的脖子吻她。

  “妈妈,我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但我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女人。”

  她跪在地上发誓,永不通过她的言行使她的爱情干扰这年轻的圣徒对上帝应尽的责任。

  读者们,你们可曾在暴风雨之后,在风骤然停息下来的时候站在海边观望过呢?波浪并不因风停而立刻平息。乍听起来,我们的耳朵似乎觉得波涛拍岸比风吹的时候还更猛烈。不过,我们还是意识到宁静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此刻,波浪只不过像在摇篮里那样被摇着慢慢入睡。对于这两位忠实的、经过暴风雨考验的情侣说来,情况也是如此。当他们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在星空底下手牵手地从高达的隐士洞来到高达庄园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出现。有时,一个大浪偶尔也会呼啸着向岸边拍打过来,但这只是那袭击过他们生命的暴风雨的尾声和对往事的追忆发出的回响。暴风雨本身已经过去。从那天晚上起,滚滚的波涛已开始缓慢而不可避免地逐渐平息。

  这一形象的比喻足以替代那些枯燥无味、没完没了的细节描述。当前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总的境况,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奇怪而曲折的感情变化。尽管在讲说故事方面,历史本身比浪漫小说要大胆得多,然而讲到的一些情节也很少有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以后许多年当中的相互关系那样奇特。他们既靠今天的感情、过去的亲密以及虽不正规却完全合法的婚姻连结在一起,但又被神圣教会以及他们自己的良知所隔离;而他们自己的良知又毫无保留地和神圣教会站在一起。或者说,尽管教会把他们分开,但当时完全合法的一种爱情保证又把他们连结在一起。

  他们住的地方只相隔几英里。他的妈她也叫“妈”。几年当中,她总是礼拜天带着孩子去高达,天黑时回来。不管她什么时候去,高达庄园都像过节,大家都像接待小皇后那样接待她。在这些岁月里,凯瑟琳几乎总是和她在一起,伊莱也经常和她在一起。比起鹿特丹来,特尔哥已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最后,他们索性完全迁走,在鹿特丹定居下来。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地消逝。如今已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伟大的希翼和巨大的恐怖。去年、今年和明年是那样一模一样,若不借助于查考日期,我几乎无法说明时间的推移。

  第二年,即一四七一年的年初,勃艮第的公爵夫人在公爵表面反对暗中默许下,招募军队去帮助她被罢黜的兄弟——英国的爱德华四世进攻英国。我们的老朋友丹尼斯应征入伍。他在路过鹿特丹上船前往英国的时候,听说杰勒德当了神父,玛格丽特仍然是个独身妇女。他来看玛格丽特,并对她说,结婚虽然不是他的习惯,但既然他的伙伴已经无法履行他的婚约,他感到有责任代他履行婚约。他说:“这是因为对我们说来,伙伴的荣誉和自己的荣誉同样可贵。”

  她先是发愣地呆望着他,然后便微笑起来。“我宁愿仍然做你的女同伴,”她说道,“要是我们更亲近一些,也许就不会那么合得来了。”作为他的女同伴,她赠给他一把安特卫普造的剑和两把银币。“我不给你金币,”她说道,“因为金币和银币花得一样快,而挣回金币却不那么容易。上帝保佑你平安,别碰到危险。在外面既会有美女想用娇好的面孔勾引你,也会有男人想用斧子把你剁成肉泥。”

  丹尼斯在拉·维尔匆忙上船,当时没能见到杰勒德。

  一四七三年,西布兰特已生命垂危。由于哥哥的温柔体贴和他自己知足常乐的精神,他可悲的生活得到了某些改善。考虑到他过去的历史,这种精神几乎是了不起的。杰勒德没有哪天不在他身上花上两个小时;要么对他朗读或唱点什么,要么和他一起祷告,要么让他坐在他跟玛格丽特合做的一辆柔软的小车里,拉着他到处散步。当这不幸的人感到他末日来临的时候,他请求派人把玛格丽特找来。她马上赶到他身边。当他已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再一次求她宽恕,尽管她早已宽恕了他。她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断气为止。他祝福他们,同时受到了他们的祝福,最后死在被他造成终身分离的两个忠实情侣的怀抱里。这种宗教感情真能促使人们行善。

  一四七四年,在玛格丽特家里举行了一个婚礼。新郎是卢克·彼得森,新娘是赖克特·海恩斯。

  要是我把不久前中断了的一次对话的主要内容写出来,这事就不显得那么奇怪了。

  当时,玛格丽特继续往下说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很容易地让他爱上你。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应当这样做,因为我的良心很不安。我一定得给他找个对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对象。”玛格丽特指示赖克特要始终一贯地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对待卢克。要不,他就会把她看成一个怪脾气的典型。“不过,你可别头脑太简单,由你来消除他对我的好感,”她说道,“这事得由我自己来做。你尽管为我说好话,我会自己动手来毁损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赖克特就像接受打扫房间的命令那样接受了她的指示,并十分认真地照令行事。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可怜的卢克一直受到两方面的炮击。他觉得玛格丽特对他只是冷若冰霜,而赖克特却是他温暖的阳光。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回事,他的感情已经换了对象。

  结婚的那天,赖克特拥抱玛格丽特,几乎淌着眼泪对她表示感激。“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她说道,“他就一直是我的意中人。”

  “哎呀,你以前从不肯告诉我。怎么,赖克特,你也和别人一样狡猾吗?”

  “不,不,”赖克特急切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料想到你真会把他让给我。在我们这个国家,女主人总是比女仆具有优先权的。”

  玛格丽特把他们安顿在她的铺子里,分给他们一半的收益。

  一四七六年和一四七七年是杰勒德很不顺利的两年,因为良心驱使他不得不和教皇唱对台戏。神圣的教皇陛下支持灰色游行修士,也和他们一样决心掩盖圣母玛利亚和圣子之间的人体差别,同时打算将整个基督教世界都笼络过来拥护他这乖谬的做法。他对凡是愿意在圣母颂里加上这样一条的人大发赎罪符。这段文字写的是:“您的母亲安娜有福了,因为您圣洁的血肉毫无污点地来自她的身体。”

  杰勒德也和许多北方国家的教会人士一样,认为这句子是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他不但拒绝在他的教堂里念这个句子,而且警告他的教民别私下引用这个句子。与此同时,教皇还发明了一个名为“圣母神奇受孕日”的新节日。杰勒德也拒绝庆祝这个节日。

  这事使得方济各教派对他十分仇恨,而他们力量很强大,有充分的能力给他制造若干严重的困难,并给他穿了不少小鞋。

  在紧要的时候,他都和玛格丽特商量。她总是要么说“我还不清楚”,并拒绝瞎猜,要么就给他一些事后证明十分明智的劝告。杰勒德有天才,但她非常讲究策略。

  每当玛格丽特感情用事,失去妇女应有的判断能力时,杰勒德也来帮助她。比如说,尽管她知道她在溺爱小杰勒德,凯瑟琳也在妨碍他一生的幸福,她还是舍不得让他离开家,硬要把他关在家里,使他的才能得不到培养。小杰勒德已经是个九岁的聪明孩子了。但他不学习干活,不听父母的话,而是成天玩耍,从父母亲无限的无私当中反学会了自私,对母亲和祖母他都表现得非常任性和专横。她们两人本来都是聪明勇敢的妇女,但对孩子的宠爱把她们简直降到了白痴的地步。

  看到这个情况,杰勒德很感苦恼,便进行温和而坚定的劝阻。经过一番相当艰苦的斗争他才取得了胜利,终于把小杰勒德送到一个名叫哈格的人在德文特兴办的欧洲最好的学校去学习。时间是在一四七七年。临别时,家人流了许多眼泪。孩子在那所有名的学校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使玛格丽特或多或少安下心来。赖克特·海恩斯这时已成为她的生意伙伴,她对玛格丽特的忠诚也使得玛格丽特有可能在德文特一次住上几个星期,来照看她的宝贝。

  时间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悄悄溜了过去。人们可以想象,这对情侣一直受到强烈而持久的诱惑的考验,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对方的护佑天使,而不是对方的诱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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